282、长生(1 / 6)

柳轻绮嘴里说着要哭,但还是没哭。按照他的说法就是喉咙里堵个东西哭不出来,要方濯帮他顺顺。两个人绕了无数段大远路、去了许多“安静没人来的地方”,等到偷偷摸摸要回观微门时,柳轻绮的嘴角都被悄悄咬破一小块。方濯看着他,又想傻笑,又不敢说话,只敢偷偷地瞧。一旦被发现了,就一下捂住嘴,装作自己绝无非分之想,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于是黏黏糊糊好一阵磋磨。

最后两人又从观微门跑出来,到处乱晃悠,听柳轻绮讲故事。他很少提到自己年少时期的事,更别提十年前在观微门发生的一切,那些相聚与离别好像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但事实上,这些过往没有一刻消磨过它的颜色,终于重现于世时,甚至如它当年被掩埋那般光亮如新。

应该说柳一枕算是在他徒弟十六岁那年死了。当然,“死了”这件事并不能太确定。至少现在知情人大抵都对此产生了怀疑。但为了方便去介绍,柳轻绮还是跟方濯说,他“死了”,死在振鹭山,死在观微门,死在他最常睡的那张床上,死前,说自己是“死得其所”。

柳轻绮也曾问过他,说,师尊,你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为了我吗?

柳一枕的眼睛深得像一汪悬崖下的潭。柳轻绮能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看到他苍白的面庞和含泪的眼睛,却又从那湿漉漉的睫毛下观测到了有关于现在的一切。

“阿绮。”

他看了他很久之后,才终于说:

“为了你而死,我也愿意。”

柳轻绮说:“所以你并不是为了我。”

柳一枕那时候已经不太能动了。死亡的威胁抽走了他身上全部的力气,令他只能如一张纸般平摊在榻上。但是四肢被将尽的噩耗拴住,却并不能遏制住那双深邃的眼睛,若有人曾见过他濒死之际的模样,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双眼睛。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中有爱他的人们所不敢看到却又希望看到的一切——无奈、悲凉、不舍、柔情似水。他那样温柔地盯着他,盯得面前的人头皮发麻。随后他说:

“对,阿绮,就是要像这样心硬一些。”

柳轻绮的心一点儿也硬不起来。他的眼泪一刻不停地在脸上淌、在心里淌,打湿了面颊也打湿了被褥,最终将整片视野都沉浸在湿漉漉的雨夜中。他在以前从未感觉到什么恐惧,可这可怕的感受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完全将他击垮。格外的绝望席卷了他的内心,在那一瞬让他抛弃了所有的恩怨,抓着柳一枕的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

“师尊,你就不能不走吗?”

时隔很多年后他也许偶尔还会琢磨在那一刻到来时柳一枕的内心究竟如何去想。将他一手养大的人是他,传授给他学识、剑法,亲自教会他人生道理的也是他。可同样的,放弃他的人是他,亲口叫他一命换一命的也是他。但是,他分明知道只要柳一枕一经合眼,他就再也不会得到那个答案——那个有关百宝巷中发生的秘辛的答案,他将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柳一枕会在任由燕应叹刺穿他以后又挡在他面前,这个人所有的奇异心思将永远也不会公布于世,自然,这辈子也不会让他知道,也许一生都将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思虑与折磨之中。

当时那是最后的机会。事后他曾无数次相信,只要那时候他问了,柳一枕一定会说。那双眼睛紧盯着他,几乎也在催促、恳求着他去问出口,期待着从此能够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但是到底,话卡在喉咙里,将吐出来的瞬间,却又被泪水淹没。

“师尊。”他声音一哽,终究还是泪流满面,牙齿紧紧咬住。

“师尊,算我求你,”他咬着牙,哀求道,“你别走,行吗?”

“你走了之后,我怎么办呢?……你就这么放心让我带着那些回忆在这世上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