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琢磨怎么画得更传神,连外头人声鸟鸣,都浑然不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下时,魂梦迷乱,恍惚似斑驳暖意照拂于身,她空落落立于山顶石阶尽头,俯望一人,皂色短衫,宽肩韧腰,正背对着一步一步下山,禅棍持于肩头。他背影被天光冲淡,却磨不灭一身筋强骨韧,山下是天地寥廓,自此池鱼归渊,再无羁绊。
浑浑噩噩间,她怔怔望那背影,忽生出一股焦灼的冲动来,想要奔下山去,扯住他衣袖,与他说,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同你去!
而梦里她却行动不得,更叫喊不得,脚下被锢住,徒然望他远去,消逝在苍翠繁绿之间。一霎时天光黯淡,噬人的夜便笼罩了她。
应怜猛地惊醒。
夜色深沉,这才发觉,做了一场梦,而梦里那背影清晰如故。回想起来,竟是那日与宗契师父莲台寺外分别,却原来压在心底,记到如今。
她再无睡意,反倒来了精神,一遍遍回忆那身影,倏尔有了灵光,急急点了盏灯,笼在桌案一角,就着半室昏黄,铺开一张新纸,刷刷点点,将梦中心底之景记了下来。
两旁老树参天,当中遥望一点山路,蜿蜿蜒蜒。她走笔不停,蘸了浓墨,几下便勾勒出那渐行的身影,宛然跃在纸上,正是宗契。
白日里扫扫画画,只画不出他七分神韵;这一会室内都昏得瞧不清边廓,却只不到天亮,她便将所思所想尽数映在纸里,便似梦中拓下来的一般。
画定了,才又怔怔痴了一会儿,她盯着那背影,心底那股冲动便又回来,一晌又入了方才焦灼的梦。
应怜陡生出一股慌张,也不知怎么想,再研墨蘸笔,飞快地在他身边,又画出个人形,生怕晚了再来不及似的,竟无半分点顿,把自己也拓了进去。
此时才朦胧映入一点光亮。她一动,方觉汗湿重衣,再一转眼,那光却原来是浸在窗上的天光。
晨曦了。
她竟画了半夜。
此时方觉出困顿来,应怜长舒一口气,定定观瞧那画,但觉有神灵附体,借她的手,将十二分山景韵致一一拓印。那其中两个小人,并肩走着,一高一矮,可不就是宗契与她自己。
她这才有了几分轻松,渐渐更又生出几分欢喜来,历数从前所画,无论山水花鸟,竟无一副比得上眼前。
又贪看了一回,想起还未落款,便寻了个山石掩印的角落,记下往常惯用的小字:惜奴记。
写毕了,搁了笔,打了个哈欠,飘梦一般又躺倒在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眼时,天光大炽,一问时辰,竟已是日午。应怜画了两天的画,吃喝都少,此时又饿起来,寻人要了饮食,带在屋里,没个外人,也不讲规矩,便捧着碗一边吃,一边又欣赏夜半所作的神来之笔去了。
一顿饭前前后后吃了多久,待她洗手、梳整,各处妥帖了,这才卷了画,施施然出门,沿着向前走过的连廊,踅摸到了上回的校场。
今日却有人在此,三两个拿着刀枪比划,又七八个立在一旁观瞧。她刚过拐角,便听有人那头招呼:“宗契师父,您今日好兴致,从晨立到昏了,不如再来比试一回?”
“上午不是刚练过?”宗契的声音道。
几人哄笑:“他不过皮痒,想再被摔一回!”
便又有人开解,“你这三脚猫功夫,也就咱们兄弟几个斗一斗罢了,真格到师父跟前现眼呢,别弄脏人刚换的干净衣裳!”
一伙人七嘴八舌地闹,忽而瞧见应怜过来,霎时歇了声,有那懒散半蹲半坐的,也都站了起来,还掸掸满身满腿的尘土,弄得烟尘呛人的眼。
迎着这么多双眼,应怜有些脸红,只以目视宗契。后者哪用提点,早立在廊下,朝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