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朗睡梦中嘟嘟囔囔,枕着胳膊的脑袋一侧歪,险些被眼缝间的模糊人影吓得滚下椅凳。
“季瑜!”
季朗拍着胸口顺气,惊疑不定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季瑜颇为无害地眨眨眼,柔声说:“也就刚刚呀。我见殿下睡得熟,实在不忍叫那小倌吵醒殿下。”
“你这也体贴得有些过了,”季朗喝了一盏茶,怨道,“要是父皇能有你一半在意也好啊——诶你说,我拿到那巡南府的册子,对着翻来覆去背了好些晚上,这辈子哪儿这么用过功啊!”
“可到头来,父皇也就在几日前朝会上勉强夸了一句话。我黄昏时候去请安,他便连个好脸都没了!诶你说说看,他心思怎么会如此难猜?”
“常言道君威难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子喜恶不可太过袒露,以免叫承恩者失态,有心者拿捏。”季瑜体贴地说,“这也是殿下日后所需修习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季朗呼出口气,嘟囔道,“我还以为父皇突然就又烦了,我最近也没做什么事啊。前几日三司会审,那谷茂延进行得很顺利,这里头可也有我的功劳啊!”
“殿下进来言行举止愈发得当,又积极参与朝政,陛下也定然看在眼中。”季瑜犹豫一瞬,“可到底是父子而非君臣,陛下就算有心克制,私下也不该这般冷漠。既如此殿下,陛下近来,可曾私下召见过什么人么?”
季朗刚舒展的眉头倏忽拧起了。
“你是说有人给我父皇吹了耳边风!”季朗怒道,“好啊好啊,我就说怎的突然成了这样!他这几日甚至不宣我进暖阁同看奏折了,我想想——”
四月已入中下旬,庭间草木都疯了一般往上窜,翠竹生得也挺拔。温宴第一回骑人肩膀,瞧什么都新奇。他嗅嗅花蕊,又摸摸新叶,禁不住感叹道:“小叔叔,你怎么能长这么高呀!”
季邈颠了他两下,故意问:“羡慕了?”
岂料温宴摇摇头。
“刚刚有一点,现在不羡慕了。”温宴说,“因为我想到,小叔叔长我整整十六岁,自然也应该比我生得高。可折玉先生比小叔叔更年长一点,却比小叔叔矮半头。比起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先生呢?”
季邈哦了一声,立刻看司珹,配合道:“那先生羡慕吗?”
“先生更羡慕你俩……”司珹稍稍停顿,才说,“能玩得到一块儿去。”
“我更想跟先生玩儿的!”温宴一阵乱扭,就要往司珹身上攀。季邈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大步流星般扛着人往前去。温宴气鼓鼓地要吃糖,季邈便带他去中堂,司珹却没再立刻跟上。
他在庭院长狷的风声中,被吹乱的颊边发迷了眼。
羡慕么?
司珹默默地咀嚼着这个问题。季邈身体他也曾拥有过,可前世二十岁的自己,却绝对称不上意气风发。他还记得遥远的衍都长夜,那些日子和十年前被困皇宫时一样混沌晦暗。
前世这会儿他尚未与温家相认,很多事情都只能独自去,没有亲人陪。有回他在载春楼喝醉了,眯眼扒着窗,遥想高殿宫墙里垂暮的长治帝,觉得帝王心是这世界上最最可怖,也最最可怜的东西。
他不想要须弥座,那位置太冷了。周遭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先是朝中文武,继而父母妻儿,最后只会剩下帝王自己。世人爱之恨之,揣摩之肖想之,私下辱骂之又明面歌颂之,帝王好像拥有了这世间的一切。
可是谁愿意、谁又能够彻底理解一位帝王本身的全部呢?
司珹枕着窗,在无尽怅然中睡着了。
前世的他阖上眼,今生的他便仰首望明月。千里遥眺的白玉盘大概并非同一只,这是否意味着一切果真可以被彻底改写?
变数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