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要追。”

袁宵在厨房热汤,菜鸭母汤将沸未沸,面上金色的油珠无声闪耀,听到这番话,她只能抽口气,不等阻止,阿嬷又开始逗他玩,乱套话,要是你舅舅跟她妈妈结婚,你要喊姐姐。

“不要,不是姐姐!”张弛醉绵绵的声音突然咬字清楚。

阿嬷笑了。

张弛也跟着笑。

他笑起来,并不像是醉酒的人,笑声清爽低回。

年轻人再喝两杯,讲讲优势。

“我小六岁,金砖……两块。”

阿嬷被逗到大笑,女大三抱金砖是给男方抱的,对于女方来说,不上算。

张弛啊了声,憨呆起来:“给她,我,不要。”

每次说“不要”都字正腔圆。

袁宵端汤出去,发现桌上没人了,阿嬷慈爱的笑声从她从前的卧室传出来,都在这里啦,我们先看这个。

张弛很听话,阿嬷让他念,他就念。

像是醒过酒,嗓音清澈,念的是她的小学作文。在二年级一班的袁宵小朋友眼中,头顶电线不叫电线,而是新手师傅抻的拉面,因为手生,所以有粗有细。

小时候的她,不是傻读书的乖乖牌,还会在书角画连环画。

画婆媳打架。

取材来自真实事件。

邻居郭美虾阿姨大战老婆婆,配上话框,书页一拨,就是动画。凌空蹬腿,撒泼骂街,呲牙咧嘴,老婆婆还是个练家子。

袁宵经过长期偷瞄,做出如下结论:

郭美虾阿姨一般先让婆婆三招,起手就让,推搡几回合,等到婆婆骂街,骂儿子有了新娘忘老娘,她才不忍。

讲给邻居听。

比歌仔戏还热闹。

新娘动手能力比不过老娘,老娘打四儿子从不手软,招招索命,慢性肾炎都打出来。家里兄弟多,老四不受宠,不受宠的孩子往往最孝顺,最爱讨好老娘。

都是大实话。

阿叔总是被骂被打,多亏媳妇郭美虾和婆婆举行拳击比赛,让他脱离苦海。

可肾还是一路坏下去了,坏到需要做透析。

做透析要钱,怎么办。

美虾说,免惊啦,我可以赚。

阿嬷把沙茶面店低价盘给郭美虾,教她做面,做肉粽。美虾可以凌晨三点起来切葱,洗大肠,吃苦当吃补。

某天夕阳西下,郭美虾突发奇想,开始信上帝,拿教会年尾发的新年日历给丈夫看。锦华问美虾,老婆,以马内利是什么意思。美虾想了想,说:上帝老爷在,你的肾就在的意思。

锦华很信老婆,不怀疑,美虾定义的世界,就是他相信的世界。

面店门口,夫妻俩笑吟吟地看向彼此,眼角细纹密集,是闽南人特有的乐观笑容,把苦难都笑渺小了。并不知道,袁宵用碳条碳笔为他们记下这刻,留存纸上。

也将这些话,附上。

她在长大,笔触跟着长大。

厚厚一摞,逐页翻阅,各色人像夹一两张别的,雨后水坑乘坐落叶的小蚂蚁、盛夏婚飞后失去翅膀的飞蚁、被街边芒果树砸到大哭的妹妹。

主要的还是人像。

张弛翻到压底那本,阿嬷已经出去喝汤了,房里剩他一个,直面纸上一丝不挂的素描人体。线条贲张,肌理分明,强劲的手,健硕的臂,通通平静地汹涌着,无声在纸上搏跳。

规矩中呈现不规矩,教条底下是反教条,和乖、和听话、和温柔,没有半点关系。

张弛彻底酒醒。

面对她的画,突然安静。

正是这些画误导了他,让他误以为,袒露是必要的,在她笔下,人体必须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