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大姐满脸发窘,玉如已经习惯了,丈夫的事发生后这一年里,她对各色各样的面孔接受度都高。

况且时间紧迫,不能在路上瞎耽误功夫。

玉如和被孩子拉扯的女工告别,走出小巷,拐出去是再生布厂,厂门前停着一辆威风凛凛的挎斗摩托车。进到前院里头,向左,登段水泥秃楼梯,上二楼,二楼是主管厂子大事和政工的主任办公室。

好了,到地方了。

布包一放,玉如坐在走廊长条凳上,开始等候,等主管政工的新主任。

这原来是间卫生所,后来把南面的墙推倒,并入厂子,充当起领导办公楼,皮换了,五脏六腑还是卫生所的五脏六腑,走廊绿漆斑驳的长条凳是本来的候诊区。

主任办公室原本是妇科门诊,专管妇女病。

铲除油漆的工人很怠慢,背对楼梯一面还有个女字旁没清理干净,新一层漆上太薄,玉如看着若隐若现的女字,等了大概十五分钟。

她抬手腕,看看别在内侧的表盘,表在走字,走得比平时快,眨眼间走掉五分钟。

这是她的错觉。

人一旦紧张免不了这样的错觉,最多再等一个小时,她不能在外面呆太久,还得赶回去给孩子喂奶。

其实孩子能等,是她不能等。

胸口正在渐渐发胀,皮肤下密集的经络开始出现蚂蚁大军过道的状况,蚂蚁大军过道的结果是乳汁在其中产生,如果耽误太久,胸口会从柔软的肉团演变为强硬的两大块石头。

硬梆梆,礁石一样硬。

要是多硬半宿,等待她的将会是场逼近四十度的高烧。

冯斌这孩子非常好养活,五个月大开始吃面糊糊、米糊糊、馒头糊糊,顿顿精光,吃什么都吃得香。快一岁的儿子除了老喜欢下地走路,没让爹妈操一点心。

玉如有点子后悔,应该把孩子抱出来,不该交给厝边,没准能救急。

她又看了眼表,新主任已经迟到近半个小时。

再多半小时,她的乳房会变成一双微型奇观,绷到铁硬铁硬。阿德出事后的日子没吓到她,乳汁淤积引发的高烧反而吓住她。

一开始,谁都没料到阿德会出事,谁也都不会想到,人品不差的阿德,会在别处作恶。

两家在岛上对门对户,对于彼此祖上三代门清。

郑路德的阿爸当参加过解放厦门岛的战斗,自发带着自家渔船,积极响应,接受民兵训练,运送大批年轻军人登岛,在后来的渡海作战中,左腿连中三弹,一直坚持掌舵,直到战斗结束才被军人送进野战医院进行手术抢救,立了个船工三等功。

后来,这件事直接成为阿德出身过硬的证明。

66 年他离开岛上,参加大串联走南闯北,在免费搭乘的火车上,五湖四海的学生聚集在一起,个个胸怀大志,板板正正,一旦谈起出身,阿德便会一次次感受到,阿爸用一条腿换来的三等功是份多大荣耀。

历久弥新,十几年后依然赤胆忠肝,血色鲜浓。

这份荣耀儿子可以承袭,贫下中农,战斗英雄,贫下中农的儿子,注定是未来的战斗英雄,谁都高看他一眼。除了出身,他还有不错的长相,眉是眉,眼是眼,写起文章,画起版画来,手艺一点不比老师傅差。

火车空空开动,从南向北。

由于是冬日,伴随行进,一路向北,车窗外的绿色逐渐从浓到衰。开到半道,郑队长已经做起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那是男女情谊要靠革命情谊、要靠领袖语录来装饰的年代。

他是聪明人,对方含羞带臊看他一眼,说那么多语录,绕那么大圈子,没把他看穿,反而让他看穿了。

他心里想的只有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