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她打开窗户看到蘅芜苑中的土是湿润的,青苔显得格外绿。“土润苔青、几点微雨”,还在用四个字。作者的了不起在于他把白话文跟古典文学中四个字一组的节奏融合得非常好,如果全部是四个字会显得有点呆板,所以加了“原来”这个非常口语的词,“几点微雨”,这四个字一下子被融进去了。有点像是从一首诗变成了一阕词,语言的节奏开始发生变化,所以《红楼梦》的有些部分是要读出声的,声音本身就会产生一种节奏感。

“于是唤起了湘云等人来”,湘云永远是起得比较晚的,这也是个性,宝钗是个比较理性的女孩子,湘云是那种一躺下去就四脚八叉的,很容易睡着的人,因为她既无心机也无心事。“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这也很适合湘云,她是那种性子比较躁的人,大概一痒就急得抓脸蛋。这个“杏癍癣”很容易误会,在台湾讲到“癣”就觉得是皮肤病,事实上在北方女孩子的脸经常是红彤彤的,自有一种美在里面,湘云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我觉得现在有些药名常常弄得大家都不想用,听上去就觉得很恐怖。而“蔷薇硝”是说这个硝本来是止痒的,可因为是女孩子用的护肤品,所以就把蔷薇花磨成粉以后加进去,如果只讲硝,就没有那么美。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中药名就很想吃,因为那些名字好听,比如“茯苓”,你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就想吃,汉字本身有种迷人的魅力。我一直跟医院的朋友建议,可不可以把那些西药的翻译名字稍微改一改,我觉得好难听,一听就觉得是毒药。如果你去翻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所有的字都漂亮得不得了,事实上这是一个传统,这个传统不止在文学里,在医学里也一直存在着,包括“杏癍癣”。我们也可以把某些病名取得好听一点,过去的文化里面会在汉字使用时,靠汉字本身营造某种诗意。

“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不发痒,就忘了。’”注意“配”这个字,不是在药房里买来的成药,是她们自己调制的。“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要去,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这些戏班子出来的小孩,虽分到各房去学着做丫头,可她们很不耐烦做家事,每天拘在那里也难受,有一点机会可以出去玩儿她们就很高兴。上一回里,芳官曾说这哪里是友谊,她们根本就以为她们是夫妻了。春天来临的时候,蕊官也有点想念藕官。作者没有用任何世俗的看法,相反,他觉得这些孤儿之间彼此疼惜,所以特别注意蕊官为什么想要去看藕官。“说着,一径同莺儿出蘅芜苑。”

从这里就开始春天里的游玩了。一路走来看着柳吐金丝,百花盛放,她们开始游玩起她们岁月的青春。“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渚”是河岸,前面提到的“柳浪闻莺”也是在水边,因为柳树需要大量的水分,树根常常会伸到水里去。

大家如果有机会到西湖,就知道西湖最重要的古迹不是建筑,而是南宋的老柳树,中间早就空了,被雷劈过的;可是每一年春天都发出那个嫩芽,根都长到水里去了,柳条也垂到水里面,事实上它生长在岁月里,代表了一个很强的风景。因为连南宋的画家都画过这棵树,它变成了一种文化的传承。我记得有一次我到西湖,看到围护起来的树上挂着牌子,知道这是南宋时的柳树时,忽然了解了这棵柳树自古以来跟水岸的关系,好像柳树用它的柳条去亲近水、感觉水,同时也把人的心情转换成了大自然里的一个部分。我相信这是文化符号,多少文学和绘画都在描写、记录这样的感觉,柳跟水的关系就变成了东方文化的符号,包括今天西方在仿造东方园林的时候,也都在水边种柳,所以柳叶渚其实是一个文化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