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个格局,是再学不出来的。”很多人据此有所误会,认为黛玉不喜欢陆游的诗,或者曹雪芹不喜欢陆游的诗,其实并非如此。黛玉只是说,陆游的这首诗是小情趣,如果入门时读这种诗,你就会被这些小情趣限制住,格局就很难大起来。

所以黛玉在教香菱进入到诗的领域的时候,其实也给她指出了最宽阔的一条路。我们现在看到诗人老在怨怪,说怎么社会都不读诗了。可是诗如果落在技巧玩来玩去,真的也没什么意思好读。那如果他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不止是诗,而是一种生命的情境,它才会动人。其实我们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还是王维、杜甫、李白?其实比的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的情境。我读到这一段,其实蛮感慨的,因为有时候我去做诗歌评审,大部分都是玩小趣味的东西。所以古人讲“取法乎上”,就是你一开始就读王维、读杜甫、读李白,读出那个大的气度以后,“格”就不会落下来。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的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诗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王摩诘就是王维,大家如果对诗有兴趣,也可以跟着读读看。我刚才已经讲过,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他经历了安史之乱,行走于辋川时的一个心境的领悟。所以这些五言律诗,带香菱进入一个不以词害意的世界。因为一个生命经过这么巨大的打击之后,他只是要讲最真实的话,他不会去计较技巧,所以才会有真正的豁达出现。这就是黛玉安排第一个读王维的原因。而且王维很多东西是延续陶渊明的,心境平淡,意境幽远,字也不难。

读完了王摩诘,“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为什么把杜甫放在第二位?是因为杜甫诗的忧思比较沉重。所以等训练好了“豁达”以后,再进入杜甫的“重”,最后用李白的豪放去做一个释放。

我一直在思考黛玉教香菱读唐诗的这三个过程,觉得非常有趣。我自己小时候读唐诗,比较不一样,一开始就喜欢李白的豪放,后来就感觉有些收不回来了。

王维、杜甫、李白这三个人,的确代表了唐诗的三个高峰,他们分别被誉为“诗佛”、“诗圣”、“诗仙”。他们的诗不仅在中国,在日本也受到极大的重视。我曾在东京的上野之森美术馆看到小学生的书法作品,写的就是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的诗作了底子,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诗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是个诗翁了!”“谢、阮、庾、鲍”指的是谢灵运、阮籍、庾信和鲍照。香菱听了笑着说:“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诗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就让紫鹃把王维的五言律诗拿来,递给了香菱。又嘱咐说:“你只看有红圈儿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就拿了诗,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生命中的某个部分被唤醒,是非常动人的,你可以看到香菱的痴迷,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样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诗来,又要换杜律。”我相信,一个人对生命的追求一旦被引发,他自己就上路了,老师根本不用费什么事。所以我觉得,过去像岳麓书院之类的学校,选址真是聪明。因为建在风景秀美之处,学生想逃课也逃不到哪里去。就算逃课,看到的都是泉水、古松这些美好的东西,在大自然中,你会有自己性情的领悟。

香菱要换杜律,黛玉就笑着问:“共记得多少首?”香菱也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