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红圈选的我都读了。”黛玉说:“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说:“我倒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你看多么好的一个教学相长的个案,应该选进老师的培训教材里去。

香菱就笑着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也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心里感觉很好,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好。“有似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有的句子乍看上去好像说不通,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恰到好处。黛玉说:“这话有些意思了,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意思是你可不可以举一个例子。

香菱就举了王维《使至塞上》中的两句诗,这也是王维诗中最有名的句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字,竟找不出来。”烟通常不都是袅袅上升的吗,怎么会是直的呢?落日自然是圆的,所以这个“圆”字又显得没什么意思,可描绘的那个景象就会浮现在你眼前。想再找出两个字来替换,竟然找不出。这就叫作千古绝唱,如果某个字可以被替代,它就不是好诗了。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美国许多抽象派画家都在绘画中表现过这首诗的意象,就是那种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长远。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两句出自王维的《送邢桂州》,邢桂州是王维的朋友,当时他从京口(即今镇江),取水路前往桂林。王维前去送别,有感而发,写下了此诗。香菱说:“这‘白’、‘青’两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字方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香菱觉得只有用这两个字,才有分量,才能表达那个意境,更耐人寻味。

随后她又举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是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的两句,“裴秀才迪”就是裴迪。这两句描写了黄昏时夕阳欲落、炊烟初升的田园景象。香菱说:“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湾住船,岸上没有人,有几棵树,远远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从这句话看得出来,香菱已经有所领悟了;她的心灵与诗,已经有了某种契合。

我读这一段时非常感动,香菱这样一个不幸的女孩子,在她最孤苦无依,不晓得薛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的时候,她在岸边却偶然看到大自然里的一个状态。然后她的生命会有一个寄托,那就是诗。可见,生命不管在如何困顿的状况里,都会看到美,都有心里的向往。

“正说着,宝玉跟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座听他讲诗。”你看多好的学校,学校就应该这样,两个人在那边聊诗,然后又来了两个人,也不讲话,坐下来,一起听。听完之后,宝玉笑着说:“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三昧”是佛教用语,就是一个人求得“正定”的秘密方法。宝玉听香菱讲,她看到了孤树、炊烟……就知道她已经懂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