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出场,三代女性的哭法是一样的,语言模式也一样。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这绝对是在指桑骂槐,稍微单纯一点的人,读《红楼梦》就弄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吗,这种大家族常常有话不直接讲,喜欢拐着弯儿骂人。“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因为这话太重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这都是斗气的话,情绪化到根本没有办法进行理性讨论。她接着继续刺激贾政:“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命人快点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这显然是在作态,贾政苦苦叩求认罪。可见古代社会的权威有多厉害,刚才是父权,现在是母权,准确地说是祖母权也跑出来了。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其实宝玉常常挨打,只不过之前不像今天打得这么狠就是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见老太太哭了,旁边人担心她身体受不了,儿媳妇、孙子媳妇赶紧过来劝她。

有没有发现一直到现在凤姐都没说话,她平常那么爱热闹、爱表现,在这种时候却一言不发,是因为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有可能触霉头。就在那些丫鬟、媳妇觉得要赶紧给宝玉疗伤,要上去搀扶他的时候,王熙凤马上表现出了以往的聪明和干练。她骂这些丫头媳妇说:“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睛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意思是说他已经走不动了,因为下半身已经打烂了,“还不快进去把藤屉子春凳抬出来”。这里的“屉子”是指春凳上的藤板是可以像抽屉那样撤换的。现在很少看到这种家具了,我们家里曾有过一张,大概跟桌子一样长,比桌子稍窄一点,春天的时候可以放在花树底下躺着乘凉。因为是藤编的东西比较轻巧,可以把宝玉放上去抬着,有点儿像我们今天的担架。“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送去,送至贾母房中。”宝玉没有被送回怡红院,而是到了最有力的保护区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母亲的气还没有消,他就不敢乱动,也不敢讲话。“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王夫人还在那边一直这样又哭又念,“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还是回到了儒家伦理上,我们不能说这种伦理不是爱,但是它到最后其实变成了很自私的东西,每一个人都会想到自己将来是不是有所依靠。我一直觉得曹雪芹骨子里是非常反儒家的,他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个真情,这个情就像黛玉跟宝玉一样,是前世的缘分,不需要在这一世由伦理来建立,宝玉跟黛玉最后并没有成夫妻,可是他们的缘分是最深的。作者倡导的就是这样的真情,他认为伦理本身不是真情。

王夫人接着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其实贾政刚才在众人面前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因为平常总讲冠冕堂皇的话,到关键时刻,他必须实行,丝毫没有转换的空间。所以贾政只好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了,赶快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来了,大家是陆续知道宝玉挨打,一批一批赶到现场的。作者在这么多人当中选了一个人做焦点,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