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我在社区里面常常听到老祖母在儿子打孙子的时候说,我一辈子没养个好儿子,这其实是很不理性的语言。家族里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人一旦说出这种话来是很压人的,问题根本不可能理性地解决了。这样的语言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有时候还能听到,我一直觉得一个社会要真正现代化,这类语言要尽可能减少,很多事情本来是可以用理性来讨论解决的。

“贾政听这话不像”,立刻就跪下了,虽然身为朝廷高官,但在母亲面前没有任何地位。我常常觉得中国的母权也蛮有趣的,不管在社会上扮演什么角色,只要妈妈一出现,你立刻就变成孩子了,自我个性全部丧失。可见,儒家伦理是维系了社会的某种秩序,可这种秩序往往是以丧失自我为前提的。你的自我会全部被权威整理成一个伦理系统,这时的贾政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跪着含泪说道:“为儿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这依然是伦理,所有教育的宗旨、目的、价值都在“光宗耀祖”上,可“光宗耀祖”是一个很冠冕堂皇的东西,就像块匾额一样空洞。“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意思是你说你一辈子没生过好儿子,我哪里受得了。

“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是怎么教训你来!’”儿子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白,母亲说你老爸当年也没这样打你,你为什么要下死手打儿子,“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所有的女性都有一肚子的悲哀,贾母也想到自己的丈夫了,李纨想到的是她的丈夫贾珠,王夫人觉得她自己命很苦是因为儿子死了,古代的“三从”,就是从三个男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个女性哭的都是“三从”里面的东西,在儒家伦理与儒家文化为主流的社会里,她们根本就没有自我。

贾政又赔笑说:“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政见风使舵,母亲一来就说不再打了,刚才的光宗耀祖此刻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贾母就冷笑着说:“你也不必跟我赌气,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这个时候忽然又变成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孙子了,古代的家庭伦理里纠缠了很多复杂的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哥哥打孩子,我爸爸出来护着,我在旁边真是惊呆了,真不能理解过去管我们那么严的爸爸,怎么在做了祖父以后就完全变了。在他们的对话当中,“你的儿子、我的孙子”之类语言的纠缠,让人永远都搞不清楚。在西方社会的家庭里,从来不会碰到这种问题,因为他们的伦理是建立在个人基础上的,有时候儿子跟爸爸很亲,会直接叫爸爸名字,可我跟爸爸讲话连“你”都不能用,中国的亲子关系是儒家的伦理关系,最后就形成复杂的权威跟权威之间的对话关系。

贾母说:“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这又是典型的女性语言: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们不顺眼了,不如我们早点离开你。说着便命人:“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她要走就算了,还要把人家的太太也带走,她觉得自己跟她的儿媳妇,还有宝玉是一国的,底下的人只好干答应着。这种戏在贾家大概已经演了蛮多次,底下的人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

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理性的,全都是绝对权威的情绪化的语言?当年梁启超一直提倡大家要读小说,还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小说可以改造国民性》,因为小说真能看到我们平时无法察觉的国民个性。前几年还能看到这样的画面,电视里演琼瑶剧,三代女性坐在那里一面看,一面哭。我真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了,社会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女性角色竟没有多少改变。所以《红楼梦》里的这些语言我们其实非常熟悉,从王夫人出场、到李纨出场、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