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我们知道袭人对宝玉来说有点儿像姐姐,因为宝玉是她带大的,换衣服、洗脸、梳头都是她一手打理,所以她对宝玉的身体有比王夫人还深切的疼惜。就像有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根本就是奶妈带大的,所以母亲跟这个孩子的关系可能都没有奶妈亲。《红楼梦》其实一直在对伦理提出质疑,让我们开始怀疑伦理到底是什么?儒家的伦理只是你认为的那个关系,你并不见得真疼他,也不见得有体温给他,并不能让他感觉到你是最贴身的一份关心的力量。

“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袭人为什么会“满心委屈”,因为她是用人,在大家都关心宝玉的时候,她是不能靠前的。其实她心里最难过,因为那个身体、那些衣服一直都是她亲自照料着的,那条绿色的小衣很可能是她早上才替宝玉穿上去的。李纨可以哭死去的丈夫,王夫人可以哭儿子,贾母可以哭孙子,可是在众人面前,一个丫头根本没有资格和理由哭。我觉得作者了不起的是,他认为没有身份和理由的哭才是真情,在人世间,你和一个人没有任何伦理上的关系,但你依然可以疼爱他,宝玉对很多丫头就是如此。

所以袭人“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她自觉没有资格站在那里,但那些灌水的、打扇的其实都未必是真情。因为人世间的伦理到最后就不再那么单纯了,尤其是这种大户人家,可能只是因为贾母、王夫人疼宝玉,所以大家才忙得不亦乐乎,结果真心痛宝玉的袭人却满怀委屈地走开了。这种场景是《红楼梦》最迷人的地方,作者要告诉我们真情常常是最孤独的。

袭人“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你看,袭人去追究责任了,她抱怨焙茗说,你是跟宝玉的人,有事怎么不及时来通报一声。“焙茗急的说:‘偏生我不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同金钏姐姐的事。’”宝玉因两个原因挨打,一个是金钏儿的跳井,还有一个是跟琪官来往的事,袭人问:“老爷怎么得知的?”这两件事情袭人都知情,汗巾子本来就是用她的那条去交换的。焙茗说:“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习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这件事情其实是一个悬案,以焙茗等人的猜测,蒋玉菡本来是跟薛蟠很好的,结果宝玉和琪官一见面就对上眼了,于是觉得薛蟠肯定要吃醋。后来宝钗回去就抱怨薛蟠说,都是你惹的祸,害宝玉挨打。薛蟠说他根本就没有说过,以小说中的人物个性来推测,薛蟠是不太会说谎的。“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想一想这两件事都对景。一个是争风吃醋;贾环也随时都想报复宝玉,“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大概就是擦药、整理、换衣服之类的。贾母命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把宝玉送到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然后又乱了半天,众人才渐渐散去。这时,“袭人方进前来”,只有等大家都散了,这个没有身份的丫头才能上前精心服侍。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红楼梦》的三十四回有好几条主线,这几条主线包括宝玉挨打后一批一批来看他的人。作者有意识地在呈现各种不同的情感和情分的差别,也表现了人的不同个性。

第一个来的是宝钗,她拿了药来,很理性地交代说,这个药可以治好宝玉的伤。宝钗走了以后,宝玉开始做噩梦,梦到忠顺王府的人在抓琪官。我一直觉得曹雪芹真的挨过一次这么严重的打,所以才能写得这么细。最精彩的是他在噩梦当中,忽然听到哭声,朦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