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都有这样的地方。显然《红楼梦》的作者熟悉贵族生活的欢场。像薛蟠这种生意人,每逢谈生意大概总要请几个妓女摆酒。“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这很重要,《红楼梦》记录了当年的流行歌曲,我们读清朝的历史怎么读也读不到,可是小说里会有。看到歌词你会吓一跳,内容和通俗程度竟然跟今天的流行歌曲差不多,完全适合现在的综艺节目。“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一出口就是妓女的东西,只有妓女才觉得他也是出钱的大爷,你也是出钱的大爷,我夹在中间该怎么办?妓女的歌其实是当时流行歌曲的主流,完全是白话,白话文本来就是从坊间而不是从学院开始的。“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縻架”,这里面大概只有“荼縻架”如今少见,荼縻是一种藤蔓植物,是春天里最后才开的花,所以我们常常讲“开到荼縻春事了”,其实这里你把“荼縻架”改成“麦当劳”也无妨。“一个偷情,一个寻拿”,妓女的歌是特别懂调情的,就是爱她人很多。“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三曹对案”是讲法律里面原告、被告跟法官当场对质,这里多少在讲妓女的委屈和难为,因为她本来就是做这个行业的,所以常常有情感的纠葛。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这就是地道的酒客语言,说还不够好,不值得喝一坛。

宝玉就笑了,他觉得这样滥喝、胡闹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他的意思是说我们行酒令吧!行酒令是很优雅的、比较有文化的东西,明清时期比较流行,像陈洪绶这样的大画家都画过水浒人物的酒令牌。“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悲、愁、喜、乐是人的四种情绪,还要说出女儿为什么会哀伤,为什么会发愁,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快乐。宝玉人在欢场,想的却是女儿的心思。“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饮门杯”就是把眼前的这杯酒喝完。酒面上要唱现在流行的一首歌,“席上生风一样东西”,就是你要在鸡鸭或鱼肉或各种水果中点出一种,念一句诗。对这事最头痛的就是薛蟠,所以“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意思是说我根本没读几天书,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干吗玩这么深的游戏。“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虽然是风月场,可是每一个人唱的,也还都是自己的心情。“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本来她一直督促丈夫去做公侯,结果身边再也没有人陪伴了。“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早上起来化妆,觉得自己长得很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春天来了,换了薄薄的春装在荡秋千。宝玉的四种情绪都很高雅,可见即使是欢场,也有不同的品位和格调。

大家听了,都说有道理,只有薛蟠就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大家说为什么该罚,薛蟠说:“他唱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