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们讲到八十回就不想再讲下去了,原因也是因为八十回以后你会看到妥协。你不太理解宝玉为什么要去参加考试,本来他从头到尾都在对抗。如果他真的去考了那个试,这个作者就显得有点怪怪的。
“宝玉不觉红了脸,笑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玩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些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咱们如今都是霞彩糊窗的窗槅,何不就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作者可能还担心大家不了解他从晴雯转到黛玉的意义,所以特别挑出其中的句子“红绡帐里,公子多情”。
还记得“霞彩纱”吗,有一次贾母游园到了潇湘馆,发现林黛玉的窗纱是绿色的,就觉得不妥,说外面的绿竹应该用红色窗纱来衬,后来就换了银红色的“软烟罗”。红色是《红楼梦》里的象征词,它是血的颜色,象征着青春所拥有的热情。红色的衣服很多人到了某个年龄就不敢穿了,因为它太强烈了,是彩度最高的颜色。在不同的民族文化里,红色都代表着一定的生命激情。西班牙文化里就有很多红色,斗牛要用红布,是因为牛的视觉一般的色彩看不到。
红是热情,同时也是死亡。我相信林黛玉如果活在今天,一定希望这篇诔文能用到更直接的、跟自己生命有关的细节,所以“红绡帐里”改成“茜纱窗下”,有将诔文拉回现实的作用。她认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的乐园,为什么不把它直接变成文学?所谓的典雅应该是在自己的生命现实里完成的,而不是把古人的典故拿来套用。我想黛玉的指正也让宝玉恍然大悟。可就在这十六个字改来改去的过程中,晴雯便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黛玉,后来就变成“小姐多情,丫环薄命”,成了黛玉哀悼晴雯的诗,宝玉已经被抽离出来,变成了第三者来观察这个青春王国,看到了所有生命之间的牵连和依赖。
莫扎特在知道自己病重不治之后,曾用他最后的生命写了一首挽歌,那是他最伟大的作品,就叫《安魂曲》。每一个创作者最后都会为自己唱一次挽歌,那是对所有将要逝去的生命的哀悼。明末文人很流行自书墓志铭,像很有名的徐渭他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有些人觉得这不是神经病吗,活得好好的,干吗要先写墓志铭?其实是因为他们很怕别人来写的时候作假,所以宁可活着时先为自己写好真性情的墓志铭,我想这里面很明显有种与世俗的对抗。今天所有的丧礼上,挽歌跟悼词都太空洞了,一种与生命这么贴近的文学,当然应该更具体生动。我觉得曹雪芹在这里触碰到了中国文化里最本质的东西,觉得应该对这种已经虚假化的文学世界有很真实的个人反省。晚明的墓志铭,有点像西方启蒙运动中的《忏悔录》,《忏悔录》是对自己一生的反省,是文学史上非常了不起的作品,一个社会一旦有了这样的运动,人性的觉醒就变得非常强。可惜从晚明的自书墓志铭一直到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没能酿成一个巨大的社会运动。
作者利用宝玉跟黛玉的对话,在“红绡帐里”改成“茜纱窗下”的过程中,最后变成“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到这里,心里吓了一大跳,因为她发现这些诗已经变成了她命运的符咒。哀惋的不再是晴雯,而是她自己了。因为“茜纱窗”恰好是黛玉的窗户,“我”当然是宝玉。原来讲的是“公子多情”,多情却很可能无缘,这是青春的最大哀惋。可是青春王国里相信的完美,宁可是多情而无缘。《红楼梦》所关注的并不是缘分的长短,而是情的深重。所以从“公子多情”改成“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