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是宝玉自己的领悟。他跟这个女孩子之间有这么深的情分,可在现世里却毫无缘分。
作者很细心地在讲青春的执著绝对不在乎时间的长短,而在乎自我燃烧得是不是足够炽热。从“公子多情”到“我本无缘”,一直到“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卿”字是古代夫妻之间的爱称。江南花神庙的对联中就用到这个字,上联是:“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下联:“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很有缠绵与委婉的江南意味。记得当年读林觉民的《与妻书》时吓了一跳,因为他说:“意映卿卿如晤。”“卿卿”是很私密的称呼,作为一个悲壮的革命烈士,在对妻子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林觉民温柔的一面跃然纸上。
“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才说不出想不出罢了。就只一件:既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一二百句‘不敢当’。”宝玉说这个“茜纱窗下”改得极好,可茜纱窗是你的窗户,晴雯是我的丫头,这样改不妥。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析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呢。”黛玉引用了《论语》里子路的话:“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这是明显地在暗示生命根本就是一个共同体,本来宝玉对晴雯的哀悼是一个私密的情感,可这一改,这个情感就不再是一对一的情感了,而变成了一种超越现实的单纯情感。所以黛玉说我的窗就是你的窗,何必如此生疏。大家都知道有个词叫“同窗”,是指在一个窗户底下读过书的。
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注意,真的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不太在乎这个东西,所有的都可以共有、分享。所以宝玉说:“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率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环薄命。’如今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罢了。”大家有没有发现很有趣,宝玉从来不觉得文章写得很好,就一定是我的,他觉得这是大家应该分享的情感。而且这里也特别点出黛玉跟晴雯之间的感情,她们是同一类型的女孩子,对自己的青春梦想有同样的执著。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环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忙笑道:‘这是何苦来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他,并不是我说的。’”这就很像两个小孩子之间的对话了。
最后的定稿成了下面的句子。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注意这里的“改”是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所有的外在形式,不管是公子、女儿,还是小姐、丫环,甚至父亲、母亲、老师、学生,这些都只是加在我们身上的人世符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最后只剩下两个字,一个是“我”,一个是“你”“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当解脱掉一切外在形式,才还原到两个生命的对话关系。这是作者的惊人之笔,他是借着文学修改之名让我们还原生命的本源之实。它非常像禅宗的语录,其实在真正的青春里,世俗伦理的定位都不存在,他们在乎的是“我”与“你”这个更本质的关系。
所以这一句话一出来,她猛然发现这个诔文不再是哀惋晴雯,而是哀惋她自己,这四个句子应该是《红楼梦》的谶语。古人都相信文字会无意间暗示命运,有点像庙里抽到的一支签。大概从春秋战国开始,中国古代就一直很流行谣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