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嘉義,來到了兩百多公里外的台北,張湛生初次瞭解自由的含意,亦尋回久違的他自身,起源於一幅畫。那是九二一大地震過後的一個月,他同李柔盈至中正區的一間藝廊約會,甫進入藝廊,張湛生旋即為這幅畫所吸引。
畫的構圖與姿勢十分眼熟,他很快地便認出來這幅畫是在致敬德拉克窪的《領導民眾的自由女神》。可女神沒有舉旗,亦無持槍,她右手高舉等身長的水彩筆,左手則持著盾牌大小的梅花狀調色盤。
身後的民眾和女神的樣貌相似,卻又各自迥異,短髮、禿頭、黑髮、臃腫、高挺、男體,各式特徵五花八門,卻不顯凌亂,還透出了一絲協調。
她們並沒有拿著武器,剪刀、實驗燒瓶、鍋鏟以及計算機,種種與戰爭毫不相干的事物皆出現於此,而眾人腳下也並非屍橫遍野,反倒是一塊塊裂開的匾額,刻印著破碎的「克紹箕裘」、「揚名顯親」等詞語。
畫的標題靜靜地在畫作下方展示著,名為「我與無數個我」。
這幅畫為張湛生的心掀起變革,他為其之一筆一觸和色彩運用所感動,也因其而開始反思自己的初衷為何。
蔚生堂裡那身著白袍的瘦高身影、總盯著窗外的那抹憂慮都日漸汽化,看似消逝,實則散播至軀殼裡頭的每一塊角落北上念書前,張湛生仍是這樣想著的。他本以為自己仍為父母的一切所桎梏,但最近的他已鮮少聞見炙艾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台北的氣味。
台北的味道是冷冽且無香的,冷漠中隱含了絲希望,彷彿一切都有可能在這兒實現。
重拾塵封的畫筆和白紙,張湛生漫無目的地畫著,擦拭、下筆、擦拭、下筆,屢經塗改的紙張滿佈皺褶,或淺或深的筆汙讓張湛生看了就扎眼。有時是腦海虛構的風景,有時是概念荒謬的奇特產物,唯一的共通點是線條的紊亂。
現階段醫學系的課業於自己而言並不算繁忙,但等到大三,乃至之後實習之時,他還有能力繼續做這些事嗎?再者,現今的他已然不是孓身一人,就算李柔盈從未表明,但莫名的男性自尊心總驅使著他,認為將另一半的生計一併納入自個兒的考量是件必須做到的事。
張湛生將自己的煩惱和李柔盈分享,絲毫未料對方坦露的竟是一片漠然。
「我在你的夢想裡,竟然是這種角色嗎?」
「啊?什麼意思?」不解地看著坐在對面的李柔盈,得到和自己預期不同答覆的張湛生腦袋無法運轉,只能作出簡單的回應。
「沒什麼,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柔盈,妳生氣了嗎?」
「我沒有生氣,只是很失望而已。」李柔盈緩緩起身,言語中滿是冷漠:「張湛生,我們認識這麼多年,可你還是不了解我。」
自泡沫紅茶店離開後,回到自個兒租屋處的李柔盈不由得大哭一場。哭泣的緣由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方才對張湛生說出的那段話,同時也為他端看自己的角度而感到悲傷。
見張湛生願意為自個兒的夢想重新邁開腳步,李柔盈自然是再高興不過。可張湛生口述的認知與她所想大相逕庭。她一直都很樂意陪張湛生一塊作夢,正如當年在樹人堂後所言那般。
乘著他人羽翼飛翔再輕鬆不過,只需要享受迎面吹拂的風。那樣的選擇或許也不賴,但在李柔盈的觀念裡,與其依靠他人,不如一塊長出雙翼,比肩飛行,能遍覽的風景相互加乘,才能豐厚彼此的力氣。
兀自想著之時,門外鈴聲嗡嗡作響,李柔盈透過門上的防盜貓眼查看來者何人,見是氣喘吁吁的張湛生,她趕緊開門。
門還來不及關上,張湛生一把便將李柔盈抱進懷裡,力道之大,緊依著張湛生的胸膛,淡淡的洗衣精氣味、心臟的躁幅,原本還著要抵抗的李柔盈身子不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