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辞没有穿官服,简单地穿了件深青色襕衫,如同他们初见时一般。玉带束腰,微微松了些他最近瘦了一大圈,眼底通红,神色疲倦。

周檀瞧了他一眼,微笑着问:“事情都解决了,苏兄为何不开颜?”

摆渡还没来,面前的清溪之上笼着厚重的水雾。

苏朝辞死死盯着水面出神,半晌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陛下……也是想来、想来送你的。”

周檀垂着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是刚刚开春的时节,清溪解冻不过三四日,所幸前些天日光晴好,浮冰已经化得干干净净,但路面仍有残存的积雪。

言语功夫,又下了缥缈的细雨。

河边有风,流水声、风声和雨声当中,苏朝辞撑起伞来,听见周檀平静地说:“算了。”

苏朝辞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仿佛是自言自语地感叹:“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会因何事闹成这样……你们都不肯告诉我,子谦漏夜诏我进宫,我真的许久没有见他哭过了……第二日我们二人去接你,你也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别说了。”

周檀出口打断了他,有些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笑,却没笑出来。

苏朝辞道:“可我真的不明白!”

周檀伸手扶住他的小臂,抬眼看他,恳切地问:“朝辞,你可相信……这世间有坚不可摧的情义?”

苏朝辞一时滞住,怔怔地没有答出来。

“你看,你不信,”周檀笑着说,“这世间……大抵没有几个人相信,就算说信,也不过是哄人开心的。可是我啊……我却是认真地相信的,人一旦有执念,就会犯痴,总觉得别人应该和我一样痴,才算对得起我。现在想想,别人为什么要对得起我呢?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我自己的心,千般愿、万种情,我甘愿给了,求自我实现、求心安理得,别人没有对不起我,我们互不亏欠……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大抵……也是因为我太痴了罢。”

苏朝辞顿了一顿,轻轻地道:“天下,从不乏痴人……你就是经历良多,还始终抱着最初的那一些期望,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失望。霄白,你……依旧是和当初一般的、抱拥理想的执剑者,我却早已衰朽不堪了,当年琼林夜宴上的天真少年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我也、很羡慕你。”

船自白雾中驶来。

苏朝辞继续道:“每个时代,总要有一些痴人,有一些至死都未失天真的赤子之心,以身相殉,填平坎坷的青天大道,让后辈不至于如你我一般,穷尽心血,才能看见江山融雪、三春新绿。”

周檀侧头看他,苏朝辞摩挲着手边的五色佛珠,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他们的眼睛就都红了。

“我记得你写的剖心书,‘知君白雪道,消融自可怜’……我不是你心中碧海东隅的谪仙人,也并非深夜孤鸣而过的白鹤,这条道,我走了,你也走过,痕迹交叠,谁为表里,并不重要。”

“哈哈哈哈……”

两人一同在江岸边仰天大笑起来,自从相识之后,他们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这样纵情恣意地笑过了。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周檀上了船,吟罢了这首诗,才转身对他道:“我要行的道,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条道究竟能不能成青天坦途,你还要走很久,但愿不会辜负你我的期望。”

苏朝辞在他的身后嘶吼:“我向你发誓……这雪,终会有融的一天!”

周檀在大雾中提笔,写下了那首悼亡诗。

“是啊,雪……会有融的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