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摇了摇头,止住他接着说下去:“我该谢谢这道旨意,有‘听封待诏’四个字,比我靠一己之力一步步往回爬、往上爬,要容易太多了。”
陆令从不语,半晌才出声,不是问句却是笃定语气:“你想过雪谢家之恨。”
这是他们自重逢以来默契地、不约而同地从未触及过的话题,是最残忍的梦魇和最难愈的沉疴,是彼此心头最不堪的痼疾。身上的伤就算再重也有长好的时候,这一道疤却千余日夜始终不息地汩汩渗着鲜血。
“我不是想过,”谢竟掀起眼帘,“我是想。”
他跪坐在床边的姿态平静挺秀,与公车门下雨夜中那个哀极恸极却从未屈折半分的背影,如出一辙。
身后床榻深处还悄然睡着他的女儿,谢竟伶仃单薄的身体裹在洗褪色的布衣内,鬓发因为久睡而略显纷乱,柔顺地垂在一侧肩头,说出口的话却轻而易举抵消了他周身所有的暖意温情:
“我无一时无一刻不想,无一时无一刻不恨。”
陆令从与他沉如寒潭的双眸相视良久,道:
“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怎么恨的;你想过的每一件事,你恨过的每一个人;你要做的每一件事,你要杀的每一个人毫无保留,全部让我知道。”
八.一
回忆
成为昭王妃之后的第一个清晨,谢竟发现自己是在陆令从怀中醒来的,身体被紧紧拥着,脸埋在对方胸前,已然完全不是昨晚入睡时他单方面依偎的姿态。
他还不知道这冥冥之中注定了未来几十年中的什么,当下只是觉得这屋里银炭烧得太旺了些,不然就是陆令从阳气重体热,总之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着寝衣。
隔着床帐谢竟看不清楚天色,但想来应该还没到起身的时辰,否则侍女肯定会来敲门的。他确实有点气闷,但是不想也不敢挪窝,怕一动把陆令从吵醒,对方便不这么抱着他了。
他能感觉到那个香匣吊坠静静地躺在他和陆令从身体之间,稍有一点硌,但也直白地昭示着存在感。
就在谢竟迷迷糊糊即将堕入回笼觉中时,一声激昂亢奋的“大胆贱婢还不跪下”就响彻了整个内院上空。
谢竟一个激灵,困意顿时四散而逃,头猛地一抬,正撞上陆令从的下巴,换来对方一声闷哼,又连忙退开些距离,仰脸去看他。
陆令从也是被这鹦哥叫醒的,但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没被吓到,反倒是被谢竟撞得结结实实,怔忪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谢竟有点难堪,想开口说声抱歉,可是嗓眼干涩,发出来的声音很奇怪,最后也只是“唔”了一声。但他还是把手从被中钻出来,有些局促地揉了揉陆令从的下颌。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随即就是被刻意压低过的张皇女声:“祖宗!我现在就跪下!你可别号丧了!”
大约是侍女听到响动,紧赶慢赶过来添食了。
陆令从自然也意识到了两人是以怎样的情状睡了一宿,被谢竟枕着的手臂有些麻,他本能地收了收,谢竟立刻支着肘把上身抬起来一些,留出足够让他撤走胳膊的空隙。
外面的小姑娘又絮絮道:“你且吵吧,吵醒了我们事小,吵醒了殿下也事小,吵醒了王妃你试试,仔细他明儿把你丢出府去!”
谢竟凉丝丝地瞥了陆令从一眼。
“我可以悄悄给你寻个好人家送了,但求情你就别指望了,我是不敢忤逆那一位的,我还得在这院里混口饭吃呢!”
谢竟皱着眉,用气声道:“她知不知道这屋里能听见?”
陆令从沉默些时,忽然把头偏向外侧,勾着唇角无声发笑起来,笑得真心实意,仍留在谢竟颈下的半边臂膀跟着微微发颤。
谢竟保持着半支着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