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自然连连点头应下,陆令从又将二人扶上马车:“我已命人将当年的何府旧宅清扫出来,还请二位归去好好休整,他日我与王妃定当再登门造访,细叙旧情。”
目送何诰夫妇的车马离去,陆令从立在夜色中,向谢竟道:“如今张延、王俶、何诰的人证俱在,若能再有当年的真遗诏作为物证,便可坐实琅琊王氏假传圣旨的罪名,为谢家翻案。”
“真遗诏的下落多半在宫中,”谢竟抬起头,望着远处的临海殿,“看来有些事情,今宵便能见分晓了。”
临海殿从六月初十就开始大门紧锁,被严密看守着,食水都由羽林卫送进去。谢竟踏入殿内时,正见太后王氏高坐于凤位之上,观那神情,仿佛已多日一动未动。
“你能进来,”她说,“想必是王家大势已去。”
“太后的家眷已经全死了,”谢竟语气中毫无复仇的快意,“崔氏杀了他们。”
太后没有任何反应,好一会儿,才说:“那崔氏在王家十数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恨到头来能屠了满门,倒也不枉我看中她的胆识。”
谢竟一愣:“她是你起用的?”
“想必你也已知道,贞祐十五年,王俶偶然获得了剔骨弦的药方,”太后幽幽道,“便是由我下给先帝。后来崔淑世不知如何察觉了此事,冲到宫里来,自请埋下剔骨弦,并求我将此毒之术授与她。我看她心志坚定、可堪大用,才向王俶举荐了她。”
太后轻叹一声:“她与王氏族人之间有何深仇,我身在宫闱,不得而知。但家门倾覆,活着亦是沦为阶下囚,与其后半生追想着昔日风光郁郁而终,倒不如死了痛快。”
“今日阵前,王相将我推上瑶台,为伪造军情、害死长公主之人顶罪,恐怕不是临时起意罢?”谢竟淡道:“毕竟我从未真正取信于相府,不过是琅琊王氏展现容人之量、行不义之事的一件工具罢了。”
“你觉得满朝文武谁会傻到相信你是真心归附琅琊王氏?我当然知道你那点算计,”太后冷嘲,“不过我只当你要为陈郡谢氏翻案,却没想到在满门抄斩之后你还能一心一意向着昭王府,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俶事事在料,无出意外,从始至终,他只算漏了一件事他没算到陆子奉与你是满座衣冠中的一对傻子!”
谢竟明白太后的意思。他和陆令从的所言所行,在这场荆棘密布、险象环生的博弈中确实傻到几乎憨直,傻到当年交换一缕发如今就可交付一条命,傻到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天下头等笑话坚信不疑。
但也就这一件,让王俶满盘皆输,输得一塌糊涂。
“我当年就好奇,”太后居高临下,用深狭的凤目扫着谢竟,“你不为陈郡谢氏打算,不替你的家族谋划,耿耿忠心,你以为天子会领你的情吗?”
“自衣冠南渡以来改朝换代不知凡几,何以帝位上换了一姓又一姓,我琅琊王氏和你陈郡谢氏却仍累世为臣?要想改变局势,便是要撼动这棵大树的根基,将世家门阀一并彻底翦除,打击得再不成气候!”
“即便你一个人愿意,你的族人愿意么?即便陈郡谢氏愿意,这中原大地上的百千士族会愿意么?到手容易撒手难,你哪日扶乩请灵,问问你那做了鬼的父兄,他们愿不愿抛弃显赫阀阅和巨富家资,抛弃生来就有的一切!”
“非得是屠城夷族、烽火不休的连日大乱,非得是简单粗暴、杀人越货的方式,才有可能结束现今的局面。而你以为,真若发生那种动荡,究竟是上等巨室受创更重,还是平民百姓遭离乱更多?”
太后直视着谢竟:“相府从来不会说自己施政是为了百姓只为了王氏一姓。我们只是很清楚,穷天下而富一姓不会长久,而富天下,王氏这一姓则会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