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
如果比较《活着》里的福贵和刘震云小说里的那些老一辈人,会发现一种很有意思的差异。
他们都是经历过苦难,经历过大时代的变迁,一生当中不光遭遇食物匮乏,征兵打仗,还有各种惨痛的回忆。
但是对这些过去的态度却又完全不同。
作为老人出现的时候,刘震云的人物总是不想再提起这些。比如《1942》里面那位母亲对于当年遭灾的评价,就是:
「还提这些旧事干啥」。
在还未老去之前,经过这些痛苦的生活的时候,往往也会想办法抵挡、逃避、或者抗衡。比如《一句顶一万句》的主人公多次改名字,每改一次名字,就是丢掉一段往事。甚或者为了逃避一段往事,不惜背井离乡,离开他们的伤心地。
他们并不珍惜过去,还视之为沉重的包袱。他们只愿意往前看,也只有保持这种往前看的姿势的时候,才又具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余华的人物就不会这样。
当年他以《十八岁出门远行》、《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蜚声文坛,笔触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残酷。
生活是残酷,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残酷。
但余华的人物,经历过后,并不会忘记惨痛,而是像福贵这样,对看起来不堪的过去反倒抱持一种异样的珍视。
他们会像抚摸心爱的旧物一样,反刍过往的记忆,游戏一般欣赏自己的人生。
哪怕亲人全都离自己而去,也会给牲口取个亲人的名字,让牲口继续替死掉的人陪着自己活下去。
这其中的审视态度,已经不止是坚韧,而近乎没心没肺了。
主人公可以在各种艰难险阻里撒欢,不管遭遇多大的磨难都跟橡皮人似的快速修复。
他们很耐操,但是又并不麻木。
生活的磨难成了他们的历险记,惊心动魄里甚至能透出几分喜庆。
你都不知道这乐观是哪来的,但他们就是要这般茂盛地生长。
厌世之类的词汇,对福贵、李光头这样的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就是自杀了,也不会是出于厌倦或逃避,而是某种对边际体验的探索。
福贵前半辈子活成了败家子,但是几乎很少看到他有懊悔。
从富到穷,从外面的社会天翻地覆,到人生的阴错阳差,他始终会有一种兴致勃勃。
而且这种兴致勃勃并不源自于对人生的误解或玩世不恭。
你能看到,他是非常严肃地生活着,只不过不是严肃的古板,而是一仍其旧的乐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