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换上……我的?”
周沪萍一个正眼也没给田丹,一言不发,迈开步子,继续往前,田丹缄口,不敢再出声,目光却一直在周沪萍的脚上打转,滩涂上并不平整,有石子儿,也有碎贝壳,田丹心下不安,几次想把马靴给周沪萍换回去,周沪萍却是置若罔闻。
跋涉将近二十里,抵达湘潭地界,天色也接近破晓,夜空仍在燃烧,泛着诡异的光芒,烟灰上下沉浮,纷纷扬扬,呛鼻的焦枯味掺杂着一丝潮润又孱弱的草叶的气息。离开长沙地界之后,人群渐疏,田丹这才注意到,周沪萍一瘸一拐,动作有些迟滞,忍不住轻声道:“不然……找个地方先歇个脚?”
周沪萍仍然没搭话,却步履蹒跚地往路旁去,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田丹伸手去扶,却被挡开了。
“你……怎么样?”
周沪萍眉心皱成一团,吃力地把已被泥浆染成灰褐色的袜子从脚上拽下来。袜底破了好几个口子,周沪萍的脚底也血痕密布,田丹咝了一口凉气,慌忙把马靴脱下来放在周沪萍的脚边:“我……我换回我的,这还给你。”
周沪萍浑若未见,兀自低下身去检视脚上的伤口。
“是我不好,我不该回来的……”田丹坐到周沪萍身旁来,又懊恼,又歉疚,“我……你实在生气的话,尽管骂我,你别不讲话……”
周沪萍眼皮微掀,田丹伸出手,掌心向上,迟迟疑疑地:“再不然,给你打两下,消消气?”
“田丹,”周沪萍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又有些干涩,“你知不知道,但凡我迟来一步,但凡我没扶住你,但凡你摔下去,你就被电线杆砸死了。”
田丹一怔,抬眼望向周沪萍,周沪萍的眼里全是泪。
“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当然没想到。打仗的时候,谁能想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沪萍厉声打断,“生死没有定数,命运没有定数,谁会想到长沙会被一把火化为乌有?这就是打仗,打仗就是这么残忍。你以为你很厉害,仗着有些功夫底子,仗着受过两三个月的业余训练……打仗的时候,人命危浅,不如蝼蚁,甚至不如草芥……一根电线杆倒下来也能送了你的命,你以为你可以保得住谁?”
周沪萍抬手拭泪,田丹有些慌神了。
本以为,周沪萍是不会哭的。
“六年前,日军侵略上海的时候,我哥当了汉奸,连累我的妹妹被杀,我爸爸气急攻心,一怒之下,选择大义灭亲,与他同归于尽……我的同志,我的朋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线去,坚守阵地,浴血杀敌,又一个接一个地牺牲……而我无法阻止,我救不了他们,也保护不了他们……田丹,你以为我在生你的气?我是后怕……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尤其是你,你明白吗?”
八
天明后,田丹扶着周沪萍继续往前,又跋涉十来里路,二人筋疲力尽,周沪萍的脚伤也实在无力支撑下去。见路旁一排低矮的砖瓦平房,田丹遂上前去叩门,寻思着能找个歇脚的地儿容周沪萍处理一下脚上的伤口,然而挨户挨户地叩下来,却无一户应门,许是为避战乱逃去别处了。田丹转过头,瞥了一眼面色疲惫的周沪萍:“你有没有……发夹?”
靠着周沪萍的发夹,田丹打开了门,扑面而来是尘灰吊子,以及阴冷而潮湿的一股子霉味。房内空空荡荡,能搬的东西已全被搬完了,只有一张架子床,大抵是因为不太容易移动,孤零零地伫立在墙根边上。光秃秃的木床板上结着黏黏的蛛丝尘网,稍一拂拭,尘土“蓬”地一声扬上去,又纷纷地落下来,呛得人喷嚏不断,但好歹是处能歇憩的地儿,田丹用衣袖掸了掸木床板,然后扶周沪萍坐下来。
“没有纱布,但还是可以给你包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