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能忍,我不能,我不能接受他们这么误会你。
沪萍吻一吻我,微微地笑着,吻是疲惫的,笑容也是。她说,丹丹,他们误会我,我写材料把事实陈述清楚,道理讲明白,就没关系了,我没有对不起党,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问心无愧。旁人的话再怎么刺耳,我只当没听见,你也只当没听见好了。
我拥抱着沪萍,这一两年,她消瘦得厉害,肩胛骨硌着我的手,硌得我鼻尖发酸,双目生涩,我说,沪萍,这不是我从前向往的新世界。
沪萍沉默了片刻,说,丹丹,你还记得从前田先生是怎么形容新世界的?
当然记得。父亲告诉我,新世界温暖又可靠,当它拥抱我们的时候,我们会有一些不适应。它仿如一台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我们必须努力向前奔跑,才追得上它。沪萍说,是的,既是机器,也不免会有出岔子的时候,也许是一个螺丝钉松动了,也许是一个齿轮失灵了,但只要稍作整修,又能够继续运转,保持它的活力。无论如何,我们得相信它,我们得有耐心。
我想周沪萍是对的,在我心中,周沪萍总是对的。
我们未曾想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暴,已在命运的转弯处悄然酝酿。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周沪萍从前的身份再次成为众矢之的,我曾在美国求学,又曾在国统区从事地下工作,历史不“干净”,身份亦不“清白”,也不能幸免。七月,一个燥热的夏夜,七八个红卫兵撞开了门,他们气势汹汹,砸碎了五斗橱上的花瓶,打烂了房顶上悬着的吊灯,葡萄酒流了一地蜿蜿蜒蜒,高脚杯的玻璃碴子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书架上的普希金莱蒙托夫与茨维塔耶娃被撕成碎片,实在是撕不完的,被乱七八糟地丢在庭院里烧,唱片机被摔在地上,唱片四分五裂,卧房床头柜里的现金与首饰被席卷一空,包括一枚嵌着红宝石的戒指十七年前,在北平厂甸庙会,周沪萍送我的第一枚戒指,只值十块大洋。当时,周沪萍还很诚实地告诉我,假的,宝石粉的。
假的红宝石已失去光芒,显得既土气又俗艳,然而他们并没因此放过它,它被裹在几条项链与几对耳环中,被丢进了一个蛇皮口袋里。周沪萍一定也注意到了,因为她倏然用力攥住了我的手,攥得我腕骨生疼。
意思是,不许冲动。
这条弄堂里,抄家,我们并不是第一户。沪萍说,钱财是身外之物,思想不凝滞于物,回忆也是,他们要打砸,要焚毁,任他们去,拼上性命,不值当。
最后被抄出来的,是床底下的一口红木箱子,箱子里有三个玻璃瓶,玻璃瓶里是从前我折给周沪萍的纸鹤他们若是一把火烧了,倒也罢了,然而纸鹤双翅上隐约透出的字迹却惹来注目,他们饶有兴味地拆了几只,遽然变色,先是惊恐,旋即是一闪而过的喜色。他们互相传阅着,当中有个姑娘先啐了一口,骂道:下流,无耻,不要脸。
纸鹤也被尽数丢进蛇皮口袋,作为“罪证”。收获颇丰,红卫兵们兴奋不已地离开。被打烂的吊灯只余下一个颤颤巍巍的灯泡,无力地闪烁了几下,终于也熄灭了。整个世界的黑暗,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湮没了我们支离破碎的房间。
我摸索着抓住沪萍的手,溽暑的天气,她的手冷如寒冰。
我说,沪萍,对不起,我早该把纸鹤处理掉的。
沪萍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又不是你的错。
我说,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
沪萍沉默了,许久,才自言自语,是呀,是谁的错呢?
声音有些嘶哑,我知道沪萍哭了,因为我也哭了。
我们又累又乏,没有灯,也没法拾掇乱七八糟的房子,索性挨着墙根坐下来,却全无困意。谁也不知道明日还会有什么惊涛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