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周沪萍掰下一小块红薯丢进口中,剩下的全递给田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是,但还是得吃些东西,才有力气撑下去。”
田丹往周沪萍身上靠了靠,哑声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
“你总是这么沉得住气,总是这么冷静,我也想这样,但……”田丹懊恼地挠了挠头,“我是不是挺没用的?平时总喜欢在你面前夸口,但事到临头也慌了手脚。”
周沪萍默然不响,半晌,伸手揽住田丹的肩膀:“我是……我是见得太多了。”
“六年前,‘一·二八事变’的时候,也是这样?”田丹想到周沪萍在军官学校的宣讲。
“是,”周沪萍叹一口气,“血流成河,一地残骸……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在死尸里寻找自己相熟的同志,我们侥幸地想着,万一……万一他们还有一口气,一丝鼻息……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我们只能把他们抬回去,虽然条件简陋,但尽可能给他们擦洗擦洗,补一补衣裳,叫他们去得也体面些……丹丹,没有谁生来勇敢,我们也只是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而已,无论如何,得活下去,不然,岂不是辜负这些同志的牺牲?撑过一次,撑过两次,撑过三次,渐渐地,心也韧了,粗糙了……”
“丹丹,你还是小孩子,我反而不希望你是我这个样子,这些,不是你这个年龄应该承受的。”周沪萍伸手捋了两下田丹额前的碎发,“没关系,丹丹,你可以害怕,你也可以慌张,这没什么。你记住,有我在,天坍下来,有我顶着。”
田丹垂下眼睑,盯着手里的半块红薯,低声道:“我才不是小孩子。”
“在我面前,你是,你永远是。”周沪萍的声音也衔着温柔的笑意,“把红薯吃掉,你困不困?困的话,靠在这闭会儿眼打个盹。”
田丹听话地吃掉红薯,然后伏在了周沪萍的膝头上。
当个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田丹打个呵欠,闭上了眼。
天明之后,二人先去了营盘街,心下怀着一丝侥幸,倘或没烧尽,或许可以从废墟里救出些什么东西来,然而终究还是失望了。营盘街与他处别无二致,坍成一地砖瓦墙灰,烟雾从砖瓦墙灰的罅隙中浮上来。废墟之中,唯一还成形的,是一口瓦缸,田丹远远地辨出了这口瓦缸,它归属于邻居阿婆,口径两尺有余,高将近三四尺,是作蓄水用处的。
鬼使神差地,田丹往瓦缸里瞥了一眼,只一眼,已吓得魂飞魄散。
瓦缸里弓着身子断了气的,是邻居阿婆。
邻居阿婆独自寡居,儿子上了前线,先前保甲挨门挨户疏散老弱妇孺时,阿婆拒不从命,一是无处可去,二是放不下老宅,三是生怕儿子突然从前线下来没有落脚的地方,保甲劝过几回,没用,索性也不再上门了。火烧上来时,老太太腿脚不灵光,估着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千钧一发的关头,求生心切,惶急之下,见瓦缸里还蓄着水,索性爬了进去,寻思着火来水挡,却没想到,火势汹汹,水温逐渐攀升,最终被活活烫死在瓦缸中……
田丹脚下一软,踉跄地后退两步,两眼还直愣愣地望着瓦缸。
三日前,因着没有钥匙,田丹在门外打转的时候,阿婆听见声响,还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一声迭一声地叫田丹进来:“鬼子打来了,你妹伢子一个在外头,危险,危险……你姐姐不在?进来坐,你进来……”
眼泪倏地掉了下来,田丹身子晃了一晃,被周沪萍及时扶住:“丹丹,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了。营盘街上灰瓦白墙的平房,窄窄的木板床,掉了漆的方桌子,总被周沪萍弄得一团狼藉的灶台,五斗橱上田丹闲来无事给周沪萍涂的一叠肖像素描,还有搁在床头周沪萍没来得及给田丹织完的一双绒线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