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道:“晚辈愚钝,不过炼化了一城。”

“难怪百念纠缠,吵得我耳疼。炼影术本是操持万物之术,影游城是你的宫阙,城中人皆是你的仆从,你却纵而不收,连影傀儡都保有灵智,何以成气候?炼化死物有何用,城中的人呢?还不收作你的影从?”灯衫青客连声冷笑道,“倒使我的法门成了庸法。好在你方才的决意,还算有救。”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却正从谢泓衣心中晦暗而来。影游城原本不过是他功法凝结而成,无意间沾染了人间烟火气后,他有意无意地放慢了炼化的进程,城中大多数人,都只是寄了半幅影子在他这儿,不够彻底的操控,便是鬼影幢幢处。长留之后,他已不需要任何软肋了。否则,到了决战之日,昔年的惨祸只会再一次重演。

飞蛾挥舞乌纱般的双翅,在盏中颠扑不定,每一振翅,殿中便横扫过许多朦胧变幻的黑影,天旋地转,壁上却有一道男子的身形,峨冠博带,身披丈把长的黑纱,便如狂野狂客一般,高歌起舞。

“我今频频梦灵官……梦魂何时归帝所?”

这句话谢泓衣曾从他口中听过无数遍,声声泣血,与其说是炼影术的法门,不如说是某种深入骨血的执念,其中的偏激之意,更使谢泓衣如有感应,心中狂跳,神思离散的一瞬间,炼影术的心法再度灌注而入。

“灯影法会,举城化影……炼影术大成之日,长留帝所将于地底重现!”

谢泓衣身形一震,再次睁目时,已重回汤池中。他手中还握着一卷帛书,正是灯影法会的典仪。昔年在长留,有借灯留影一说,风灵根大多轻灵飘忽,人情便也淡薄,不论夫妻还是亲眷间,日常相处都鲜有直白流露情愫的时候。影子反倒成了他们传情的媒介了,二人并肩时,以微风拨转灯笼,足下影子挨挨碰碰,便有无声缠绵之意。久而久之,灯影法会的热闹竟远盖过了年关,化作长留首屈一指的盛事。

于是每岁正月十五,举国供灯,镇镇有灯会,家家舞风灯不说,更有由蜃壳磨成的半透明灯车,做成鱼龙形状,浮游在半空中,素纱飘摇作鱼鳍,载着素衣天观的弟子满城巡游。向来由观主坐一架形如蛎镜的首车,为城中久病重疾之人抚顶,灯下发愿,极有灵效。后来观主飞升将近,于凡尘之事懒怠了,谢霓便替师尊坐了首车。他向来只在素衣天观和长留宫间往来,深居简出,头一回坐蜃壳灯时,十余岁的少年谢霓风盈衫袖,一幅晶莹侧影,引得满城轰动,人们远远向他行礼,但灯车下却聚满了张望的影子。

也唯有在灯影法会前后,长留会邀些外来修者入境。自慈土悲玄境远来的高僧开坛讲经,桫椤影纷纷飘舞,作目连救母的戏码。天夷舞者则身披金帛,遍身环铃,随车队跳着着禳灾的蛮舞,是长留难得一见的热烈景致了,连那些倡优百戏之人,引蛇耍猴之辈,也在巷子里提着风灯,作些影子戏,引得小儿张望。羲和是从不在受邀之列的,火灵根一折腾起来,灯笼火烧红满城,便是祸事了。

单烽来的那一年是唯一的例外。为了替即将降世的弟弟祈福,那一年的灯影法会提前了。他素纱障眼,自翠幕云屏而下,等着日暮时入灯车。当时长留已笼罩在不详的阴云下,仓促提前的灯影法会,虽乍看热闹,隐隐透出山雨欲来的凄凉来。

“恶虹降世,终有一劫啊……”

灯车凌空而过时,他不止一次听到这句话。

从他出身上生时便有的恶兆,曾一度被他少年时一场勤勉的谎言所压制,人人都相信这个独自降世的小太子,天赋异禀,能身兼观主和国主二职,抚国兼护国,太素静心散强压住他的七情六欲,让他得以与灵脉一步步融合,仿佛当真成了扭转危局的希望。

唯有他自己清楚,没有素衣天心,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仙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