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远看着那女子踏上岸,半晌才缓步迎上。

他看见被季绫扶着的那个姑娘时,神色骤变,“……周小姐?”

周青榆眼神游离,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腹部已隆起明显,脸颊清瘦,袖口处是新缝的绷带,像是只剩一副空壳。

李议员的眼眶突然泛了红。

他低声喃喃:“我记得……两年多以前,我送你去见伍应钦。你那时神采奕奕啊。”

季绫低头替周青榆掖好围巾,自是心酸,没有回应。

李议员的手指微微发颤,终是没再说什么,只轻轻侧身,“车在码头口,我来送你们入港。”

99.“你哋北边人,唔怕鬼嘛”

香港岛,薄雾初散。

出租马车一路穿过港口石街,越过英租界教堂尖顶,向山间蜿蜒而上。

季绫撩开帘子,远远望见半山腰那处灰白色洋楼,心头忽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空荡。

她记得他说过:“若你哪天不想留在漢昌,去香港罢。我在太平山下留了一所房子。”

兜兜转转,这话竟真应验了。

马车在山脚下停下。

一行人下了车。

米儿与季绫拎着行李,季少钧背起褥子裹得密密的周青榆。

穿过路边人流熙攘,叽里咕噜的粤语、拎菜的港脚太太、举着晚报的报童,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爬到了半山腰。

“就是这儿。”季少钧抬头看那栋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喘着气,“三街七号,就是这处。”

季绫点点头,抬眼看。

那是一座三层小楼,白墙黛瓦,屋顶爬满绿藤,门前是铺得整齐的鹅卵石路。

楼不新了,带阳台的窗格斑驳,门廊下却挂着新换的红灯笼,门前台阶扫得干干净净,石柱上贴了春联。

“怎么还有人住?”米儿快步上前敲门。

敲了两下,一个穿围裙的婆子推门出来,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倒愣住了:“找谁啊?”

“我们是”,米儿还没说完,就被季绫拦住。

季绫上前一步,脸上挂上礼貌的笑:“请问这房子,是谁家的?”

婆子皱眉:“这宅子是金兆昌公司的经理住的,搬进来快半年了。你们……是来寻亲的?”

“半年前?”季绫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原是总督手下的一处产地嘛,”婆子笑了笑,“他那位英大人不是前阵子下台了?房子立刻就被充了公,又转了几手……金家托人拿下的,正经批文都有。”

“怎么了?”季少钧撑着走近了,问她。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已经因用力过度而白得像纸一般。

“没事。”她向那婆子歉意道,“我们走错了。”

周青榆在一旁拽着她袖口,低低不知在说些什么,兜里滚出一颗糖。

季绫蹲下把那糖捡起来,包回纸里,重新塞回袋子,才站起身,“找别的地方吧。我们还有一点路费。”

此时晌午刚过,最是叫人困倦的时候。

终于寻到一处小旅馆,门口挂着一条蓝布帘子,被风吹得直卷。旅馆招牌上的几个字,油漆脱得只剩一半,勉强看得出是“客栈”。

掌柜的是个瘦小汉子,皱巴巴的衬衣里塞着账本,一见他们带着疯人、伤病、行李一堆,眼神立刻有了三分防。

“几间?”他咬着牙签问。

“……一间。”季绫道。

掌柜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去开柜台锁匙,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粤英混杂的洋泾浜,尾音带着一丝讽刺。

“省咩有骨头唔使肉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