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阖上密旨,颔首说:“宋大人,还是请回采青阁,尽快审讯吧。如有必要,自会请大人协同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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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衍都宫内暖阁中。
长治帝仰卧须弥座,听户部尚书温秉文汇报今春各项事务。温秉文先讲了开春巡南府赈灾款下拨限度,又讲春耕以来各地协理开支、农桑进展,最后他落到雾隐山庄名册复核一事上,季明望方才睁了眼。
长治帝问:“如今还有人闹么?”
温秉文道:“回陛下,国子监学生近来均恪守礼制,着丧服撰悼文,为太子祈福往生,未曾有过任何出格之举。”
“朕的儿子为着新党,南下奔忙乃至遭遇如此横祸。”季明望说,“我大景开国百余年,从未像如今这般重视过国子监。朕兴太学改科举,广纳贤才入朝中,可这群学生的胃口反倒愈来愈刁!”
他前探中唤着温秉文表字,恨声道,“伯涵你说,朕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他们为什么非得逼着朕的儿子去死?”
“皇上息怒!”温秉文连忙跪礼下去,口中道,“此事绝非陛下之过,实乃阴差阳错,太子殿下本应承天景命,继统万方!奈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1],臣与太学学生、乃至天下万万人闻之,都无不悲恸难耐、如焚五脏。”
季明望长舒一口气,不再答话。良久之后,他才说:“伯涵,朕有些乏了。”
温秉文拜首而退。直至他彻底离开后,季明望方才闭上眼,后仰间颓然唤道:“荣慧。”
侍奉在侧的荣慧立刻应声:“奴婢在。”
“待丧期后,备一场罗天大醮祈福吧。”季明望喃喃着,“天地不仁,好一个天地不仁!可我大景百年国祚,难道真就只能......”
大殿前堂骤然响了磬,这便是不得不有报的紧急事,长治帝停声一挥手,荣慧立刻扬声:“进”
外头立刻滑入银白色飞鱼服,冒雨急奔的锦衣卫百户带来了宋朝晖的文书。长治帝愈看眉头愈紧,看至最后时,他已经快将文书一角都揉烂。
“十余位锦衣卫守着院子,季邈无缘无故叫人到前庭去做什么?朕此前或是想岔了,听闻那位小侄如京后便卧床不起,他今年又方才十五岁,身子骨弱成这样,哪里还能有别的心思?”
“世间若当真有事巧合至此,便真真成了刻意传令下去,此事关乎皇家,务必由大理寺卿楼思危亲自负责。听闻他今日正好回京,那便直接往肃远王府去吧。”
锦衣卫百户领命而走,荣慧也在摆手间识相地退了出去。
长治帝季明望望向窗外,西北阳寂所在的方向团聚着厚重阴云。二十年未曾相见,肃远王季明远的面容已经变得很模糊,时间这样久,好似血缘亲情也即将被消磨殆尽。
季明望沉默不语,他在远眺中回忆起先帝临终前床榻边的嘱托。那日也是一个雨天,先帝干枯的手攥着自己的,眼眸中隐隐有泪花,声音也浑浊不堪。
季明望须得附耳过去,才能勉强辩别。
“朕此生......共有过八个儿子,”先帝咳嗽间,喉咙里满是痰嗬,“可是怀胎时候便没了两个,襁褓中又去了两个,幼年时候溺水一个,还有一个十岁那年猎场骑马,摔死在林场中。”
“朕如今,便、便只剩下你与明远。”
先帝老泪纵横,攥得季明望指骨生疼。这具即将腐烂的身躯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怖的力量。季明望冷眼受着,听见父亲哀恸道:“明远他爱出风头,爱憎分明,他从来不会识人用人,性子坦率直莽。朕知道你们在争夺,但孩子,这个位置从来只属于你。”
“他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朕的遗诏将他封在西北阳寂,又有温家女在旁,从此他再不会回京明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