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地方拥有绝对的优势,只要摆平了上层统一认识,接下来就如黄河奔泻,是居高临下,再无阻遏,官方掌握的暴力资源,可以轻松摧毁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

但现在……现在的局势不同了,张太岳敏锐的察觉到,自从中西海战火器大量流入民间之后,商贸发达的地域就渐渐滋生出了某种崭新的力量诡异、隐秘、难以琢磨,但又应该是确实的存在。这些力量若有若无,可偶尔在罢工罢市中显露峥嵘,却又不能不令张太岳凛然生出警惕。

优秀的政治家总要衡量力量的强弱,而张首辅尤为擅长这一点;他权衡再三,认为这些新生的势力实在不可妄加挑衅,否则搞不好就会养出什么大爹,所以苦心孤诣,在变法中调整框架,希望能将新兴的力量吸收入基本格局之中,尽力缓和新旧的矛盾。这样一份调和阴阳的差事实在很难做,张太岳掌枢多年,战战兢兢,真有如履薄冰之感;才知道秉天下之望的这副担子,外面看着光鲜,内里也实在有不堪忍受之处。

不过,在种种为难中,其余的挫折艰苦其实也不算什么,都可以一一克服;最令张首辅椎心泣血而难以释怀的,还是穆氏临别时那句可怕的赠言随着时光流逝,这句赠言已经不再只是质疑,而俨然变为了不可动摇的事实。

没错,皇帝实在是太不成器了!

或许是深宫娇养实在太能变易心性了,又或者是先帝沉湎酒色而忽视了储君的教育,无论张太岳如何尝试弥补,皇帝在登基后都日益表现出了一个富二代纨绔该有的素质傲慢自大、婪求无度、藐视人心,而在贪恋权势之余,表现出的心术手段,却尚不及先祖世宗皇帝的十分之一。

你坏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这么菜呢?

这种被溺爱得又蠢又坏的纨绔是最可怕的,又想揽权又没有自知之明,往往会把桌子都给掀翻掉。对付这被皇权保护的纨绔也没有其他办法,往往只有一走了之比如说先前被罢黜的高肃卿就非常聪明,他原本还赖在天津打算走点门路复出,但只是听闻了当今圣天子十分之一的事迹,立刻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半刻都不敢耽误。于是先朝重臣之中,就只有张太岳一人苦撑局面了。

当然,这样的局面也不只是一人能看出来。在小皇帝年满十六之后,就有不少人劝告张太岳退步抽身,及时归政,尽早交还这个烫手的山芋;外人或许还要含蓄一二,张家的故旧亲朋就说得更明白、更露骨了臣子长期把持皇权,哪里是什么好事?再说,以当今的器度脾性,能忍得了他的张老师长久占据高位么?

隆庆皇帝那样的脾气,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样的劝谏很真诚,很恰当,所以张太岳也不能不切实解释。而他沉默许久,往往只会答应一句:

“我毕竟领受了世宗特达之知。”

“话是这么说,可天下到底是朱家的天下……”

“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我也曾答允过世子。”张太岳简单道:“我要把事情办完,不能辜负世子的期许。”

劝说的人愣了一愣,好容易才想起了“世子”是谁穆氏失踪已有数年,国公府的爵位也由他后来的弟弟继承,如今时局日新,已经很难有人能记起往日的重臣了。

“我与世子有过约定。”张太岳重复了一遍:“我当然不能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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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怎么内外煎熬,这份差事终究是做了下去,做得还相当之不错。不过夙兴夜寐,终究难以持久;到万历十五年的冬季,年事渐高的张太岳在上朝时偶感风寒,很快就挣扎不起来了。过完年后,风寒由外邪浸入肌骨,渐渐胃纳不佳、屡屡呕血,再明显不过的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死去元知万事空。到了这个时候,张太岳的心境反而澄澈镇静了。他请了知己的同年为自己撰写遗疏,一一嘱托未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