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希望你永远都没有用到它的时候。无论怎样,祝你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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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掌权前尚有种种的雄心壮志,但等到真正的交割完一切事务,张太岳才察觉到了国家是身处在什么样的泥潭里。
当然,这说穿了也不算稀奇,无非是萎缩低能的官僚机构已经无法适应日益膨胀的社会;朝廷的统治在日复一日的软弱下去,官僚们因循守旧而泥古不化,拒绝接受任何会动摇已有世界观的物事,尽管新生的力量已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蓬勃发展起来,演变为了旧世界完全不能理解的形状。
自隆庆六年以后,沿海每年新开办的炼铁作坊在一万以上,新增的钢铁量更是不计其数;而户部的官吏昏聩保守,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清理出一套可以用来统计钢铁数量的征税标准,只能沿用高祖皇帝洪武十五年的税收黄册;管中窥豹,以这样虚弱而糜烂的行政能力,你能指望朝廷进行什么有效的管理呢?
过于庞大的生产力已经击穿了朝廷所剩无几的管理能力,于是局面变得一片混沌。诚然,因为技术进步及外来市场的开拓,大安的工商业还在飞速发展,但在所有人眼中,这一个巨大而外溢的经济体都越来越像《凡人修仙》中古老而盲目痴愚的神明不可战胜、不可理喻,而且不可把握。
外来的西洋人与南洋人害怕它,因为不知道这个经济体究竟是在如何运转、运转后又有什么目的;但内部的高层与显要同样也在暗暗地害怕它,因为他们翻阅了每一份公文,照样也搞不清这个经济体是如何运转。
数十年来,这个经济体只是在进食-发育-进食-发育,源源不断的摄入,源源不断的增长,源源不断的对外探出贸易与金融的触手,从市场每一个缝隙处渗入,继续繁殖与生长。
它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没有人能够知道。
但无论如何,这样毫无节制的摄取与发育肯定会养出什么古怪的新东西,前任首辅高肃卿与现任首辅张太岳都很明白这一点。
但仅仅“明白”还远远不够。看穿局势只需要一双精明敏锐的眼睛,改变局势却需要繁重琐碎的工作。以今而论,如果真想把握未来,避免这混沌的经济体中真养出什么惊人的活爹来,那朝廷就必须要更动制度,扩大底盘,削减掉腐朽的肢体,引入新鲜的血液;变革用人的制度,接纳全新的体系换言之,来一场比王安石变法更猛烈十倍的革新。
这样的革新是可以做到的吗?张太岳心中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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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一切变法的成功要素,其实都是相对统一的。可靠而稳固的执行中枢、相对合理充裕的利益分配、巧妙精细的权谋策略,以及最核心也是最紧要的,变法派系长久的稳固,最高权力始终不渝的支持。
神宗元丰改制是远见还是冒失?哲宗绍圣绍述是激进还是雄心?时至今日,具体的是非已经难以论说,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但反这两个皇帝的寿数能多上那么十年,变法的进程必定是天翻地覆,绝不会沦落到那样一个结局。
可惜,神宗哲宗之后居然是道君皇帝上位,那也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实在无可如何了。
而如今,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了张太岳的头上。
当然,时殊世异,变法者面临的窘境也截然不同。王安石变法时要料理的是满朝遍野份量极重的反对派,韩琦文彦博司马光哪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而仰赖先帝飞玄真君的恩德,胆敢反对内阁反对变法的保守派早就在世宗朝晚年的几次清洗中一败涂地,或自杀或流放或抄家,剩下来的基本还被扣了通倭卖国的大帽子,名声烂得叫人掩鼻,根本不可能组织起任何有效的反抗。
但反过来,张太岳面临的挑战也是前所未有的。往昔由桑弘羊至王安石,变法的阻力都在上层;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