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们面面相觑,并不知一个劫持商户的无名小贼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崔实崔岩官商勾结,欺辱百姓,庸懦无能,论罪当杀。
「各家药行粮铺贩卖药材粮食,坐地起价者,奉吾旨意,夷三族!
「崔氏一族贪墨赈灾银两,请陛下彻查崔氏,莫要放任蠹虫毁了千秋基业。」
写到这里,李深致的手忽然开始颤抖。
「李深致,印鉴在我袖中,你取了罢。」
纸上落下朱红印鉴,李深致满脸愕然。
一方小小印鉴。
一纸临时起草的遗言。
可印下崔尚竹的印鉴,便是凤诏。
李深致颤抖着手,想伏跪在地。
我轻轻喝止住了他:
「李深致,他们说的不对。说清官成不了事,不过是禄蠹们心虚欺人的幌子。
「倘若那赈灾的银两自上而下无一人贪墨,无一人百般阻挠,也不会病死饿死这么些百姓。
「他们搅浑了这波水,还逼你摁下头与他们同饮。
「你不要信,不要怪自己。」
说完这些,我忽然支撑不住。
崔岩察觉到我的疲态,猛地推我下船,冲着崔实怒吼:
「还等什么?还不快杀了他们灭口!难道要等陛下抄家问罪么?」
秋汛水流湍急,骤然灌入心肺。
我身子滚烫,再使不出一丝力气叫自己挣扎着活下去。
其实从宫内逃出来至今,我始终告诫自己要苟且偷生。
不要再生事端,不要叫人知道崔尚竹还活着。
可我明明看见,可我实在不忍。
不忍他们唤我崔大夫,许诺病好了一定送我自家种的粮食,言语中满是对明日的希冀。
不忍每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而我只能骗自己也骗他们,端过去一碗碗不知熬煮过多少次,还有多少药性在的汤药。
其实就算袖手旁观,他人性命又与我何干呢?
就像从前在宫中,我读那些后妃传。
我知道奉迎圣心,就可以端坐凤位,权柄在握,无人敢不服我。
我只要与崔名纾斗,与下一个宠妃斗,斗到人人怕我,人人畏服我。
斗到我始终稳坐后位,任谁的孩子都要恭敬唤我一声母后,就算功德圆满。
可那样的我,是崔尚竹,还是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
那一剑快落在崔名纾高挺的肚子上时。
风穿堂而过,满院的蝉在一σσψ瞬间鸣叫,都在大叫着,嬉笑着怂恿我动手。
我猛然抬头,院中寂静无风也无蝉鸣,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盏烈日当空,灼痛人眼睛。
从那天起,我不想斗了,不想耗了。
不想在金笼中,用我的血肉和心魂养一条毒虫。
唯一遗憾是岭南的时日太短,叫我好舍不得。
做酥山,摘荔枝,学治病,采草药。
偶尔生了促狭心思,就和何老一起哄骗李深致饮些酒。
也好。
死在这里也好。
总好过死在宫闱争斗,死在日日煎心。
死在金笼子里,终日与旁人斗得面目狰狞。
那不会是我,那不该是我。
眼前模糊一片,似乎有人不顾性命跳入激流中,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我听见谁很轻很轻地唤我一声:
「……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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