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濯将水囊收到一边,望向她的眸光春深似海:“放心不下。”

他讲话总是曲折回环的,这样直白的一句放心不下,像是压在唇齿之间良久,呼之欲出。

郁仪垂下眼帘来,轻声道:“我心里一直记得大人说的,会照顾好自己的。”

“哦?”张濯凝睇着她,“就是这样照顾的?”

郁仪心虚了几分,咬着嘴唇不再吭声。

岛上的人已经被官船陆陆续续地接走了,原本人声鼎沸的岛上只余下锦衣卫和他们两个人。

指挥使周行章道:“如今湖上的官船都用来送人出湖,很快便会另派一条快船来接两位大人出去。”

张濯颔首:“有劳。”

到了此时郁仪才发觉,自己竟还靠在张濯的怀里。

他的鬓发不乱,怀里满是奇南香的清冷甘洌。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

他低头看她,像是能一眼照进她心底:“还能走吗?”

他的手隔着衣料托着她的手臂,郁仪借着张濯的力气站直了身子。

她捡起地上的一本黄册,轻轻举起凑到张濯的鼻端:“张大人,你闻闻。”

这是一种复杂的味道,郁仪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嗓音说:“是硫磺。”

她将黄册翻到背面,将手指轻轻在封底上摩挲:“封底又被换成了粗糙的、摩擦性强的砂纸。”

区区一本黄册上,竟然耗费了这样多机关算尽的心思。

封皮页上掺入了硫磺硝石等易燃物,封底又用砂纸,黄册原本就是一本压着一本、一本挨着一本地摆在箱子里,天干物燥,随着搬动挪移,只怕因摩擦而燃起大火只在弹指一挥间。

这几本有问题的都是抚州新送上来的黄册,各抚州的黄册原本都摆在一起,若是起火,自然也会第一时间将抚州的黄册付之一炬,今日若不是郁仪在瀛坤阁内看书,只怕这些证据都将毁于一旦。她也好,张濯也好,只怕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好缜密的心思,好阴毒的手段。

纵然瀛坤阁四面临水,纵然瀛坤阁中禁止灯烛,只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更何况这样的手段几乎是防不胜防。

“只怕是咱们的方向对了,他们开始怕了。”

张濯一面说着,一面又捡起一本地上的黄册。郁仪抢出的黄册有十六七本,沉得压手。

这小姑娘瘦竹般的骨头,竟然在此刻生出这般大的力气。

“伤着了吗?”张濯对着她摊开手掌,“给我瞧瞧。”

郁仪摇头:“没有。”

张濯啧了声:“不老实。”

他牵过郁仪的衣袖,掀开最外层的布料,露出她瓷白的手臂。

右手手腕之上,有一处还在渗血的伤口,触手滚烫,一片红肿。

张濯的脸沉下来,拿了水囊来替她冲冷水。

郁仪小声吸了一口气,张濯握着水囊的手顿了顿,动作更轻了些。

她的皮肉还有些发烫,张濯的手却是冷的,纵然在这三伏天里,仍透着凉意。

一壶水见了底,张濯把郁仪的袖子扎了起来,好将她臂上的伤口露在外面。

有内官监的人说官船到了,张濯对郁仪道:“先出去再说。”

又另叫了几个人,将地上的黄册一起搬上船。

才开出一丈之地,只听身后轰然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巨响。

众人仓皇回身看去,这座历经数朝的瀛坤阁,在这一片熊熊火光之中,化为乌有。

一地焦土。

余下的只有郁仪抢夺出来的十几本黄册。

郁仪看上去有些低落,张濯找了一块帕子塞给她:“擦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