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懋一面说,一面拨薰笼里的残香。“要我说,筠筠配什么样的郎君使不得?大哥每每在学里问我功课,听完就是骂我一顿,再夸你端赖柔嘉。然而你我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虽这话不该我说,但令兄这几年也太不上进,只知喝酒耍钱,一味阿谀。这时候为你议亲,实在艰难的。

“邵家虽非世家大族,但人口简单,再则我大哥和邵项元在四门学同过窗,说他人品不错。筠筠这样聪明,脾气又大方,只要好好经营,日子总不会差的。”

好好经营么?

多年来,似乎自己一直要十乘十地努力,才能触碰到别人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东西:学业、完整的家,阿娘的认可、还有将来郎君的心。

嘉懋见她面色戚戚,安慰道:“至少筠筠终于要成家啦。你比我还小呢,竟也在我前头成亲,我这辈子不会真要老死闺中了罢?”

筠之伸手,替她捋了捋前额碎发,不过片刻,指间就染上馨香的茉莉气味。

“你兄长是想替你仔细拣选。若令令真想即刻成亲,消息放出去,不知多少人排队呢。况且,要是令令真嫁不出去了,我就…”筠之顿了顿,忽而笑得狡黠。

“你就什么?”

“我就和邵项元和离,分他的家产,用心经营,也许还能供你一年四时都用这茉莉油呢!”

筠之一面说,一面笑倒在嘉懋怀里,嘉懋气道:“我把你这烂了嘴的!”又伸手去捏筠之的脸,惹得她一声声“好姐姐”地央告求饶。

嘉懋这才松开手,咧嘴笑道:“你我将来一定会婚姻顺遂,儿孙满堂。”

阿筠枕在嘉懋腿上,午间阳光穿过熏笼上的轻润烟雾,穿过嘉懋的发丝,和着紫藤香尘落在自己脸上。

“真的?”她轻声问。

“真的。”嘉懋轻声答。

及至刺史府,筠之脑中还回荡着嘉懋的声音:好好经营,日子总不会差的。

前些年她也幻想过,用成亲来摆脱这一切,但终究明白,婚姻不过是在家族的等价交换后,另一场裹着酥酪的苦心经营。但经营,至少意味着生活还有向好的可能性。

可经营实在辛苦。 女子终其一生,不过婚前熟读女则女训女诫,温良恭顺讨好父兄;婚后曲意逢迎郎君,算账管家侍奉舅姑,鬼门关前产子,还要佯作大方与他人分享丈夫。

四书五经,煎茶品香,众人评价她毓质卓尔,样样擅长,可她是羡慕男子恣意生长而自己不能,所以努力精进学艺,每件事都用十二分的精力去做。只有令令知道自己是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不那么聪明的纸老虎。

真的好想她。

“典记,这便是秋梨院了。”刺史府仆妇微笑,替筠之卷起门帘。

筠之回过神来,这是间陈设很雅的卧房,进门是一架红木四足矮榻,下置两只精雕月牙凳,都配了织花绸缎团垫。右手边是红木雕花床,缀着珠帘紫绡纱,两边以一扇四曲兰花画屏隔开,红木书架旁有一方螺钿双陆木棋盘。案上放着一张象牙紫檀筝,有流苏点缀,很是精致。

“多谢。”筠之点头微笑,又命兰娘给她一吊钱,吃碗茶,避避雪气。

“典记客气了。”那仆妇行礼,笑着接过,又道:“这架上书册还有那案上的筝,都尽供典记阅览把玩,这筝原是刺史为外孙女置的,简朴了些,还请典记不要见笑。”

“外孙女”三字,有如一根细针,轻轻刺挠几下筠之的心。

她点头笑道:“替我向郭刺史道谢。”

兰娘送那仆妇离开,筠之自在案边坐下,她不想弹筝,更不想弹崔五娘子的筝。六岁那年,被阿母扶着双手第一次拨动筝弦时,懵懂的她就感觉筝是私密的,一弦一柱都记录着主人的无穷心事,不能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