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家塾留堂,回来看着父母和兄长和和美美地用晚膳,中堂暖黄的明亮的灯。她觉得自己在别人家中做客,惴惴地站在昏暗的回廊里,窥伺别人的幸福。
如今看见阿娘给小直念书,眼泪如泉水一样往外涌,仿佛自己也被好好爱过一回。
兰娘给乳娘们使眼色,几人抱着小直一同离开了。
她母亲也含了泪,将她的肩膀往自己这边揽,褶皱的手抚摸她的头发。良久,微微颤抖道:“这么多年……嗳,娘真是对不起你。”
母亲身上有礼佛的檀香味,那样熟悉,更叫筠之悲从中来。“不会的。”她低垂着头,虽极力压抑,但肩膀仍旧耸动着,止不住啜泣,“娘对我这样好。”
筠之因这悲伤的哭泣感到软弱,更感到痛苦,哭声渐渐在耳边变得遥远,隔着重重老旧的雕花门,时间的门,生死的门。这一刹那她又回到了永阳坊的卢家宅院里,总是亏欠。
筠之拭泪,拿来一只装金铤的描金匣子,对母亲道:“阿娘准备了那样多东西,资费不小,先前家里为我出了那样一大笔嫁妆……我又不在身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不能不报答。”
她母亲以为是女儿决心赴死,要将二十年的恩债两偿,唰唰地流下泪来,望着她道:“虎毒不食子呐!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母亲擦了擦脸,“我是到老的人了,没什么好打算的。但直儿还小,总要替她打算。你、你带着孩子,到范阳来罢!我都盘算过了,和邵项元这桩亲事离了才好,写文书叫你大哥上呈,或到宗祠里撒泼打滚,总能办成的。将来更有好日子在等你我筠儿这样的品貌,还愁嫁不出去么?”
筠之朝外望去,雪花仍簌簌飘着,她想起刘兰芝与焦仲卿离绝后被兄长遣嫁。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孔雀东南飞》四百年了,这世道竟从未变过,东汉古老的月光也照在她身上。
筠之道:“儿时在家塾抬轿子玩,你和爹都气女儿傻,‘永远抬别人,自己一次也没坐过,将来怎么能不吃亏?’当时我不明白,如今知道,阿娘恼火,是因为阿娘待别人也比待自己更好,所以分外怕我吃亏。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阿娘念这《黍离》,三章只换六字,一往情深,低回无限。我也只求知心者。既郡主和项元为我吃亏,从不计较,那我也愿做同样的事。”
新年眨眼间就过去,母亲启程回范阳前,筠之还是将描金匣交给她,她母亲坚持不收,她很笃定地道:“真是女儿一片心,再多也不够。”
儿时阿娘往襄阳奔丧,一连待了半年,回来时,阿耶叫全家人上鹤春楼吃饭,阿娘嫌弃糜费、不愿去,阿耶说这有什么糜费?二人推扯十数个来回。小筠之在一旁听得明白,娘是想去的,但更想听爹亲口说一句:“为着你回来,再糜费也应该。”
所以筠之坚持让母亲收下,还另备了数箱首饰布料、玩器摆件,都是耐久不坏的东西,让母亲可以分给在范阳的亲戚邻舍,展现她柳宜君的女儿多么孝顺又多么有出息。人家说女不及儿,但柳宜君偏偏气得左邻右舍垮发愁,愁自己儿子将来不及柳宜君的女儿。筠之少年时觉得这种攀比极其可笑,但如今也妥协了,她爱母亲,母亲爱范阳卢氏的体面,那她只能供养这份体面。
嘉懋也过来相送,笑道:“干娘常来!筠筠素日很想你的,总是不好意思说。”
筠之仍站在原地,等她母亲上了马车,才默默地道:“阿娘一路保重。将来……将来我和项元一同去范阳探望阿娘,还有小直。”
冬日的空气冷而干燥,马车在高扬的尘土中远去。
日光斜斜,大道重归平静,四面一层层的山岭筋纹毕露,形色苍茫。
二人回府,小努呈上婉儿的回信婉儿说在益州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