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将军,能不能…让我和他单独说两句话。”

协礼愣神片刻。

秦将军,秦将军,这称呼过分礼貌,礼貌到像在躲避前嫌。可他们又何曾有过一点点牵扯不清的前尘呢,磊落更胜白日焰火。

她一句简单问好,掀起心中反复烦恼。

“是我不好。”协礼黯然低笑,早该明白这小小的隔间容不下第三个人。他迈出门槛,轻轻带上了门。

房里更安静了,筠之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思潮起伏不宁。

良久,筠之开口道:“夫君回长安的那日,巳时,我和往常一样去观云殿打理政书,但那日太后也在,与裴炎、刘袆之、武承嗣商榷是否移圣驾于洛阳。起初我只在一旁端坐,后来太后问我意见,我便提出了华山封禅一策。我人微言轻,本以为娘娘不过随意一听。

“可后来娘娘一字不差地安排裴炎准备一应封禅事宜,又经由各部之手一步步办妥。我至今觉得不可思议,也由此才知道,原来我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自证,仅凭所长就能抬起头颅地生活,让曾经轻视我的人不得不认真聆听我的意见。原来我的思考和话语足够宝贵,足够改变局势。

“这些感受很好,我自幼从未体会过。”

筠之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晃动的烛影。

“项元十八岁斩叶护,二十二平云州,有形无形中拯救了许多人。项元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使命,但是我没有。

“书法、诗词、筝琴,也许我还算稍有所长,可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品,像范阳宗祠里摆设的花瓶。但如今,改元诏令留下了我的笔墨,改制科考的奏疏上呈着我的姓名,加试诗文、让女童也举童子科,此一旦事成,许多身有才华的寒门学子能得以崭露头角,更多想读书的小娘子也将有机会去上学。

“我…我能和项元一样,真真切切地让很多人受益。”

邵项元终于抬头,视线重新定格在她微微颤抖的脸庞上。

筠之垂着眼,清秀的鼻线顺眉窝微弯而下,隐约的线条浅浅印在绛纱灯映出的轮廓里,柔软的双唇也覆着一层合欢花的灯色,无笑无悲,耳后细密的发像春蚕初吐的纤丝。

筠之从来没变过,许多年前,她站在崇文馆的红墙下对自己说话时就是这样,像洁无纤尘的泉水,坚信此生你我都会流向没有泥沙的远洋。

只是她不明白,清泉在汇入河流的那一霎那便只能任凭江河裹挟,是否同流合污,自己无从选择。

筠之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缓缓抬头,继续道:“项元从来对我毫无隐瞒,处处替我考虑,可我却没能报以同样的坦诚,对不起。那日…那日…”

提到他说“恩断义绝”那日,筠之有些哽咽。

“那日项元问我回不回雁门,回的,我很想和你回去。等科考改制一事了结,如果项元还愿意,我们就一起回雁门。因为…因为我们还要去善无草原骑马,对吗?

“至于官位的事,我从没那样想过,阿直长大后也不会那样想的。就算项元不是都尉,也不是队正,如今太平盛世,哪怕、哪怕我替人捉刀代笔画扇子,也能将阿直养得很好…所谓鹿车共挽,只、只要我们心在一处,阿直就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项元没有说话,余光却瞥见筠之的双颊越来越红,绯色水波渐渐晕到耳后和颈间。面皮这样薄,若真去西市画扇子,不消半日便该被地痞闲汉气得嚎啕大哭了。

邵项元揉了揉眉心,冷淡道:“还未沦落到要你画扇。我还能做木匠,祖父的本行。”

她应声点头,仰面诚恳道:“所以…所以项元今天会回家吗?”

筠之有双绝对善良、绝对无所畏惧的眼睛,清亮的瞳仁上还晕着濛濛雾气,叫人很难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