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很安静,他的心又怦怦起来。

项元打起帘幕,视线越过云纱浅山画屏,梨香沉水,炉烟微缭,筠之睡在软榻上,生产过后的她虚弱而憔悴,面容苍白,但眉心舒展,毫无血色的双唇挂着恬静的笑意,梦中也为女儿的诞生欢喜着。

烛光微微摇晃,穿过帐幔,在她脸颊上映出长长睫毛的沉静侧影,线条柔美。

不知何时起,她睡着时不再蹙着眉心,也不再轻易惊醒了。

他一路上怒气冲冲,觉得此刻自己定然厌恶至极,但他没有,这张安恬的睡颜还是毫不费力地突破他固若金汤的沟壕与心防,让他觉得幸福,让他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邵项元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攥成拳,不想握她的手。

血液带着灼烫的热意在他手背凸起的青筋下奔流,爱恋、痛苦、羞愧、憎恶,种种情绪纠结在他剑眉下的黑眼里搏斗,说不清谁占了上风。

为什么要骗他?

项元回想起她笑着说“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那一刻,回想起许多日日夜夜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的生命已经这样牢固、这样紧密地缠绕在一处,心灵的交融已经比世上任何眷侣都深刻,几近毫无保留她相信自己,愿意和自己抚育孩子,可又为什么要骗他?

他坐在床边,思绪在她的均匀呼吸中逐渐浑浊昏沉起来。再睁眼时,自己已躺在软榻的衾被里,天色已完全亮了,檐下有几只雀儿在轻啼。

“夫君,”筠之抚着他疲惫的脸颊,用额头抵住他的眼皮,有些发烫。“你喝了好多酒。”

他习惯性地想要抚摸妻的头发,但残存的尊严叫嚣着,唤回他伸在半空的手。

筠之感觉到他进退两难的手,心口微微颤了一下。

她抬头,微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

直觉告诉筠之有哪儿不对劲。他声色平淡,但她感觉到那不急不躁的语气下潜伏着一股无所顾忌的岩浆,迟早要喷吐烈焰。

可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从不酗酒的项元烂醉如泥地回家?她想不出来,又因为生产后的疲累干脆停止思考。

窗外冰天雪地,她只想在这炉火温明的阁间内,沉浸于一家三口的确幸里。

沉默不算深刻,邵项元低声开口:“疼吗?”

“疼。”筠之依旧伏在他胸口,露出恬淡的笑容。“但已经好多了。”

屋外北风依旧呼啸,纷纷大雪落在窗前,也落在他心尖,被他炽热与悲伤交织的心火熬煎。

往日的回忆萦绕在他脑海,夏夜她伏在自己膝前望月,睡前靠在自己怀里私语,如果君安臣乐的旧世道注定崩塌,只要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守护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后的家,他愿意卑躬屈膝乞怜。

项元起身,从架上取下黑漆障刀,回京后再没用过的刀身上蒙了一层薄尘,模糊映出他冷峻的颌线。

“筠筠,我去并州前说过的话,还记得么?”

阿尔达玛。

这古老的突厥咒语从他唇间重又呢喃一遍,筠之惴惴不安的心忽而平静下来,像狂雨前无浪的海面。

很长一段时间,项元没有再说话,沉默着看窗外风怒雪猛。雪光在他瞳仁中倒映出一层昏沉的雾色,表面和平下,他在同深深的屈辱、猛烈的怒火挣扎,试图压抑自己汹涌的感情。

协刀入鞘,他浇熄心头整夜燎原的大火,沉声道:“随我回代州。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筠之望着他宽阔的背影,怔了怔神。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她心中某处像梁柱顺着木纹由远及近地开裂,胸口一阵钝痛,后背也僵直起来。

筠之垂下双眸,愧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