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到凤藻宫觐见的除了夏王妃,另有几位命妇。赵女官一边侍候金枝更衣,一边道:“今日入宫来请安的夏王妃,和别的命妇不一样,待会儿皇后不妨格外恩视才好。”金枝想了一想,问:“是北夏的王妃吗?”赵女官道:“正是,北夏王地位尊贵,战功显赫,王妃自前年出嫁,这还是第一次归宁。”停了一停,又道:“这位王妃乃是馨宜郡主的女儿,自幼在宫中长大,被太后视作自己亲生一般,出嫁之时,更被敕封为公主,娘娘自然应该恩视王妃。”其实夏王妃还极年轻,虽然依礼是朝服盛妆,五凤翟衣累金凤冠,重重珠珞掩映不住一双点漆样的眸子,流转生辉,清冽照人。礼毕未尝开口已自先笑,左颊上露出深深一个梨涡:“哎呀,皇帝哥哥好福气,娶得嫂嫂这样漂亮。”金枝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称呼,细细一想“皇帝”后面加上“哥哥”两个字,虽然稀奇古怪,但有趣得令人不禁哑然失笑。

因赵女官早有提醒,金枝对这位王妃十分敬重,另几位命妇朝觐不过礼毕即退出,她特意留了夏王妃说话。因夏王妃比她还小一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金枝许久未见这样的人物,不禁心里喜欢。两个人同坐在胡床之上说着话,夏王妃却不脱小孩子心性,真的将她视作寻常人家的嫂嫂一样,絮絮的讲了一回北夏地域,又听金枝讲南荑风物。忽然道:“我从北夏带了一只小猧儿回来,送给嫂嫂解闷吧。”金枝虽与她初次见面,却已知晓这位王妃心底纯良,笑着说:“我只怕养不好。”夏王妃露出淘气的笑容:“很好养的,我小时候就养过,连皇帝哥哥都知道怎么养。”金枝微笑道:“陛下素爱洁净,听说上回许贵妃要养只猫,皇上都没答应呢。”夏王妃道:“许贵妃是许贵妃,嫂嫂您是皇后,她怎么能和您比。”身子微微向前倾,执着她的手,低声对她道:“嫂嫂,我也讨厌那个许贵妃,你别理她。其实皇帝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对人其实很好很好,只是不大懂得告诉旁人自己的心意。”她这般细细耳语,吐气如兰,拂在金枝的耳侧,吹得她耳朵微微发痒,不禁想笑。但听她连说了两遍“很好很好”,语气极是真挚,可见他们兄妹自幼一块儿长大,手足之情果然深笃,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觉得皇帝是“很好很好的人”,还会对人“很好很好”。

正说了几句闲话,忽闻宫女来报:“娘娘,皇上来了。”金枝微微有些意外,站起来预备迎驾,但听金铃之音已经一声递一递传近来,待得皇帝入殿,方跪拜下去:“臣妾见过皇上。”皇帝口里说:“免礼”,眼睛已经望见她身后的夏王妃,注视了片刻,方才微笑:“这两年你长高了。”

夏王妃虽然行了见驾的大礼,起立却是盈盈一笑:“皇帝哥哥也变了,如今威严得叫人害怕呢。”话虽然这样说,终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两人相交的视线中分明有幽蓝的火苗燃闪,不过一个刹那,皇帝已经恢复往日那种淡漠的微笑:“也没见得你有多怕我,还是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

夏王妃笑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为什么要怕你呢。”她明眸如水,不知为何瞬息浮起一层浅浅的潮意,连忙转开脸去,喜孜孜的笑道:“皇帝哥哥娶嫂嫂,大婚一定隆重热闹极了,可惜我没有赶上喝喜酒。新嫂嫂待人这样好,生得又这样美,哥哥,你要对她好。不然,我可头一个不依你。”

皇帝也笑起来:“两年不见,倒真的像是懂事了许多。”

夏王妃道:“难道我从前不懂事吗?”

皇帝见她软语娇嗔,依稀还是旧时小女儿的模样,脸上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那样快,快得几乎连他都不及看清,已经被笑意取代。那丝哀凉就像是闪电一般,在黝黑的夜空骤然一亮,旋即整个世界便又重新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心中痛楚万分,却含笑慢慢点了点头:“你从前就很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