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顾随之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墨寻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郁涟的东西。

郁涟,郁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顾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顾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顾随之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顾随之被大哥顾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顾随之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寻。

顾随之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寻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顾随之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顾随之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顾随之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顾随之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顾随之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顾随之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寻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顾随之泪已淌了满面,迎着郁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