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没想到会碰一个钉子,惶恐之下,不能不解释:“我怕四老爷问一句:是不是让我带回南京?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才好回话。”

马夫人点点头说:“你的顾虑不错;不过是多余的,四老爷不会带回去;如果能带回去,我也就不必带出来。”

夏云一想,果然不错,这六幅字画带回南京,将来抄家时,无非白填在里面;“四老爷”不能做这么傻的事。

及至夏云与绣春抱着画轴出门时,马夫人忽又变了主意,“看老何睡了没有?”她说:“如果老何没有睡,让他把画送去。”

“正是!”绣春接口说道:“我心里也正在想,让老何送了去才合适。”

这老何自是何谨而非何诚。夏云唤小丫头将何谨找了来,当面交代;何谨细看了画轴上的题签,喜动颜色,但很快地又转变为感慨的神色。

“怎么回事?”绣春问道:“何大叔,你仿佛有点儿伤心,为什么?”

“这六件东西,大半是我经手买进来的;二十多年了!那时正是大爷最得意的时候,二老爷才棠官这么大。如今,唉!”何谨摇首不语;物在人亡,昔荣今枯的无穷感伤,都在那一声长叹中了。

绣春与夏云相顾无言,等何谨走了;夏云低声问道:“刚才我说错了什么话;惹太太生气了?”

“别问了!各人心里一块病;以后留神,别碰人家这块病就是。”

“真是,”夏云咕哝着:“不问还好;越问越糊涂。”

绣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经过大波澜的;马夫人那种幽微的心境,能够揣摩得出来。但虽有所知,苦于难言;也不便明言,只说:“咱们还到太太屋子里守岁去。”

※※※

看到红绫题签“北齐校书图卷”的字样;曹俯失声说道:“这幅画找到了!”

何谨不解所谓,只说:“是阎立本的真迹。”他一面将画轴展开;一面指着“蕉林书屋”的印文说:“是梁家流出来的;可惜不全。”

“怎么不全?”

“四老爷看题跋就知道了。”

原来题跋中说,北齐文宣帝高洋诏文臣十一人校定群书,以教皇太子,但图中只剩下了四个人,所以说“不全”。

“就不全,也还是稀世之宝。”曹俯说道:“四年前,皇上传口谕,说曹某人忠厚谨慎,不会出乱子;把我归入怡亲王照看的名单。当时我跟老太太说,怡亲王收了三幅唐画,一幅王维,一幅吴道子,一幅杨升,咱们把阎立本的这张画送他,凑成四幅,岂非美事?老太太答应了;那知过几天再问,说是‘不知道搁那儿去了,慢慢儿再说吧!’就此没有下文了。我以为真的找不到了,那知还在?”

“这么名贵的东西,怎么会找不到?”何谨慢吞吞地说:“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讳。”

“忌讳?”曹俯抬眼问道:“什么忌讳?”

“四老爷倒先看看陆放翁的这段跋。”

这幅画五段题识,都出于宋人,范成大居首,陆游列在第四,题的是:“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尘埃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日,陆游识。”

看完,曹俯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他说:“这让皇上知道了,咱们曹家不就成了汪、查两家之续?”

这是指汪景祺、查嗣庭而言,一为“西征随笔”,一为乡试出题犯忌讳,被祸极惨,记忆犹新。曹俯想起来不寒而栗,自己吓自己,脸色苍白,不住喘气,好半天作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