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快睡吧!”说着绣春便要退出去。
“不,不!聊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无二用,怎么会知道?我本想在里头做功课,怕点香薰醒了夏云跟棠官,所以到堂屋里来念经。”
“你还念经?”芹官越发诧异:“我怎么没有听见?”
“菩萨听得见就行了。”
“原来你是默念。”芹官忽生好奇,很谨慎地问:“绣春,我想问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罪过?”
“罪过是你自己的,怎么来问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过。”芹官问道:“你是一心念佛?还是念着念着就想到别的事上头去了。”
“这也是难免的。要念经的时候能够不生杂念,我没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很高了,说的话透澈得很。”芹官问说:“今天呢?有些什么杂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觉得她真可怜!”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这么想!”他摇摇头。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说她可怕、可恨、可恶,都还不算什么;唯独说她可怜,简直把她??蹋了,她绝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这么在想。这也不是忍心这么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来的意思。”
芹官点点头,黯然说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说到了我心里。人,可真是错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除非――”芹官凄然欲泪,真是不忍说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绣春用安慰他的语气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转念间,自然有安身立命之处。”
“这话倒也是!”芹官深深点头:“如今这一场家难,明摆着是她决心打算顶了起来;这一转念间,不但她自己有了寄托,别人也会觉得她到底有担当,不是那可怜巴巴的人。不过,要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来!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绣春站起说道:“你该睡了。我看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叠好了的,绣春上前一摸;将“汤婆子”取了出来,然后来替芹官宽衣。他急忙退后一步,合十说道:“不敢,不敢!”
绣春也不勉强,先关了窗户;又检点了炭盆,看芹官已经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软,在他颈项之间拂来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荡;但不待绮念浮生,便强自闭目克制。
“明儿上午没你的事,尽管睡!太太那里我会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却还留在芹官脑际;由绣春想到锦儿,又想到秋月,不由将他家几个女子逐一作个比较,锦儿华丽、秋月幽秀、春雨妩媚、夏云隽爽、冬雪娇憨、碧文端庄,各具一格,并皆佳妙,但比起绣春之具多样面目,真所谓仪态万方,却都相形见绌了。这样的绝色,在五更独坐中磨尽青春,在芹官想来,不止于可惜,直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梦。等一觉醒来,只见绣春在他屋子里摺锡箔。
“什么时候了?”
“未初之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睡得失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