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官点点头,刚低头挟起筷子,忽又说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给夏云、冬雪送一碗去。”
“冬雪还罢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给了夏云,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紧。”锦儿答说:“多得是。”
“那就索性连邹姨娘也送。”震二奶奶说:“咱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听得这一说,锦儿便起身去料理;芹官却搁箸了,秋月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
“我等锦儿姊姊。”
“别等了!”震二奶奶说:“这鱼翅都煨得出胶了,冷了不好吃,反倒辜负了她的辛苦。”
“说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赞一声“好!”双唇却黏黏地,有些张不得口的模样。
“喝口酒!”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说。
她不说,芹官也知道;双唇一沾了酒,便不致于黏合。当下喝了口酒说:“一到了京里,这么醇的花雕;这么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那有这话!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说:“‘天子脚下’什么没有?”
“总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帮着芹官说话:“譬如春天的鲥鱼:秋天的螃蟹。”
“螃蟹也不见得;饿瘦了的蟹,运到京里,自有调理的法子。”震二奶奶突然对芹官说道:“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到了京里,有一样远不如这里,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
看她神色郑重,芹官便放下酒杯问道:“是那一样?”
“身分。”
听这一说,连秋月也抬眼凝视了,震二奶奶却仿佛无视于他们在期待她作进一步解释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显然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忆往日,但却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的脸色,是越来越严肃了。
“‘包衣’当到像咱们曹家这样子,大概也再没有能越得过去的了。不过,那也是老太爷手里的事!老太太在的时候,咱们哄着她,仿佛万年不败的根基,跟老太爷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实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梦还不醒,只怕后头吃苦的日子长着呢!”
芹官从没有听她说过这种泄气的话,自然影响了食欲;秋月亦复如此。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歉疚;但相聚已只剩下两天,此刻不说,这两天之中恐怕很难再找到从容倾诉肺腑的机会。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装作视而不见了。
“不错,咱们曹家出过王妃;世袭郡王的嫡福晋,身分格外尊贵,可是那是恩典,不是常例。包衣终归是包衣,踩你在脚下,算不了一回事。”震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说:“常言道:‘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包衣出京做官,跟在京里当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一点,你可得千万要认清了。”
“我知道。”芹官答说:“反正尽我的本分;此外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犯法,谁也管不着我。”
“你这话就错了,能管包衣的人多着呢!虽说内务府的人,跟别处的官儿打不上交道;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就够你瞧的了。凡事‘谦受益,满招损’。你愿意不愿意听姊姊这句话?”
“愿意听。”芹官毫不迟疑地应承。
“你别这时候回答得爽快!”秋月提醒他说:“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是真得往心里去琢磨才行。”
芹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一定听!”接着举酒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
“这才是!”震二奶奶欣慰地说,“这下我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