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那块压了多日的巨石,终于松动了几分。是后天一大早的火车。

晚饭时分,徐知青在全家围坐的饭桌上,平静地宣布了离开的决定。空气骤然凝固。徐母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怎、怎么这么快就走?才住几天……” 徐父放下酒杯,沉默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写满复杂的情绪。兄嫂们面面相觑,短暂的惊讶后,客套的挽留显得格外苍白:“是啊,阿阳,再住几天嘛,急什么。”

当徐知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提到自己在东北是住在老丈人家时,徐家父母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难言。徐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是心疼儿子寄人篱下?还是更深的不甘儿子似乎真成了别人家的?徐父闷闷地抽着烟,那烟雾缭绕中,是失落,是担忧,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慌:以后若有了孙子,还能认他们这远在天边的爷爷奶奶吗?这矛盾纠结的情绪,最终化作投向英子的眼神,那里面混合着审视、无奈和一丝难以消解的疏离,让英子如坐针毡。

终于熬到了离开的清晨。英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提起那个装着她和小荔新衣服的包裹。徐母拿出两条印着西湖景色的丝绸围巾,塞给英子,语气努力维持着平静:“带回去,给你父母的,路上当心。” 这迟来的、带着明显距离感的“回礼”,英子默默接过,心底最后一点对婆家温情的幻想也彻底熄灭。

当火车巨大的车轮开始缓缓滚动,将站台上徐家父母模糊的身影和那座湿冷的城市抛在身后,英子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街景,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不算爱思考的脑海中:也许,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即便将来徐知青有机会回城,她也不会再跟随而来。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语言不通,人情冷暖……这种生活,她适应不了,也再也不想去适应了。这一趟探亲之旅,像一盆冰冷的水,彻底浇醒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父母当初为何那般反对她嫁给徐知青,遥远的距离隔开的不仅是山水,更是融入骨血的安全感和那份脚踏实地的自在。

出发前给家里拍了电报,她爸肯定会赶着牛车,早早等在公社车站那寒风凛冽的站台上。想到父母那带着关切的粗糙脸庞,想到家里烧得滚烫的大炕,甚至想到金宝那淘气的模样,英子的心就像被熨斗熨过一般,瞬间舒展明亮起来。连车厢里呛人的烟味、孩子的哭闹、拥挤的过道,似乎都沾染上了一层名为“归家”的暖意。

不只是英子,徐知青望着窗外渐渐萧瑟、继而覆盖上霜雪的北国大地,心头也涌动着一种奇异的“归家”感。东北的王家屯,那个他曾经觉得陌生、寒冷的地方,此刻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他。那里有接纳他的岳父岳母,有熟悉的黑土地和热炕头。那里,才让他感到安心,感到踏实。杭市的“家”,更像一个褪色的旧梦,美好却虚幻,触碰之下,尽是冰冷的现实。

火车一路向北,呼啸着冲进越来越深的严寒。车厢内的温度计水银柱一降再降。进入东北地界,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浩瀚无垠的白。车窗玻璃内侧凝结起厚厚的、毛茸茸的白霜,乘客们纷纷从行李中翻出臃肿的棉衣棉裤换上。从杭市零上二十多度的温润,一头扎进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仿佛穿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窗外,是千里冰封的壮美画卷,而车厢内,则是裹着厚厚棉衣、呼出团团白气的归乡人。

几经辗转,当那挂着“红旗公社”木牌的简陋小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英子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火车喘息着停稳,车门一开,凛冽如刀的寒风瞬间裹挟着雪沫子灌了进来。英子一眼就看见了站台边,那辆熟悉的、套着老黄牛的木板车,以及车上裹得像熊一样、正跺着脚驱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