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守在这里也有三十来年,年岁有些大了, 步履不太稳。
人若是上了年纪,行动与思绪都难免迟钝,但总归有一样好处,便是能看得明白一些年轻人不容易看得明白的事。
驿长蹒跚上前同安西侯行礼, 他看得到, 那镇守西疆数十年的侯爷望着他身后的驿站, 眼中流露出了极为不易察觉的伤怀之色。
是因为他的父亲么?
驿长知道, 眼前这位功绩赫赫的侯爷曾在方及弱冠之时便经历了丧父之痛。而他的父亲老安西侯便是死于送亲楼兰的途中,生前最后经行之地,便是龙勒驿。
如今, 已然过去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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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中, 裴世矩下了马,亲自将那从金京远道而来的公主从车舆上迎了下来。
年轻的公主仍有些怯意,一双乌黑的眼眸惴惴不安地打量了一番四周,而后小声同他见礼, 温柔娇弱,娴雅文静。
裴世矩的视线从她乌黑的发与一张春花般娇艳的容颜上淡淡略过,而后命人引她前去坞院中用饭。
他站在驿站的马厩中,忽而没什么来由地想到,三十年前,父亲和华阳公主站在这里时,是否也如今日他所见的场景一般无二?
向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是远国异域,而身后是连绵的草场与山川,是今生都无缘再回顾、却用尽了一生去守护的故国。
沙漠上吹来的朔风仿若旧事的回音,穿透了无尽的岁月,向他前赴后继地扑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如今他老了,华阳公主也老了,三十年前故事里的人都老了,还有些已经不在了。赵国老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他如父亲一般,护送着赵国的公主前去楼兰,与王储摩希犁和亲。
公主是当今皇帝嫡亲的女儿,封号咸安,正是才及笄的年纪。
裴世矩记得,枕枕离开金京,与楼兰和亲时,也是这样的大好年华。
但是,她不像她。
这世间,他再也未曾见过如枕枕一般的女子,活泼、聪慧、坚韧、乐于天命……
……用情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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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入了夜愈发静谧,驿长仍不敢歇下,暗中增强了巡逻与防卫,甚至亲自带人守着咸安公主与安西侯所下榻的驿舍。
他没有向那些年轻的驿夫解释缘由。
咸安公主早早地梳洗歇下,驿舍熄了灯,陷入一片沉寂与黑暗之中。而驿长却发现,安西侯所在的驿舍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上前叩了叩门,低声问侯爷为何仍不安歇,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之处。
片刻后,门后传来裴世矩温文带着笑意的声音:“并非驿长招待不周,还请驿依??长不必忧心。”
而后便没了声音。安西侯亦未解释缘由。
驿长在门前踌躇半晌,却也懂了他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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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舍内,裴世矩衣裳不解,端坐于床上,手边放着一把利剑。
他听闻驿长的脚步声走远后,便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四周重新又落入一片寂静。
他的脑海中忽而闪过许多画面。那些画面并非他亲眼所见,甚至并非真实之景,却曾在这三十年间无数次地侵扰着他的神思,日日夜夜,不肯罢休。
尚为青年的裴世矩便无数次幻想,当年的父亲和华阳公主在龙勒驿下榻的那一夜,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黑暗中须臾间夺人性命的凶徒,来不及挣扎便被抹杀的使团,趁着月黑风高悄悄自侧门摸出驿站去的少女。
即便是今日,裴世矩想到这些仍会止不住地心悸。更何况他此时此刻,便是在这变故发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