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王大柱这个名字,他有印象。
在这次东山高地牺牲的名单上,他见过。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了。”张月揽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窗户用布蒙着,屋里一股发霉的味道,她五岁的儿子,就蹲在墙角哭,脸上全是泥,袖口黑得发亮。”
“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哭。”
“我给他熬了一碗粥。”
张月揽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那双并不干净的手上。
“淘米的水,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手放进去,像被针扎一样。”
钱斌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他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消散了一些。
“我还去了赵嫂家。”张月揽抬起眼,重新看向他,“赵嫂的男人,叫赵铁山,你们武装部送抚恤金的时候,应该也去过。”
“她家的柴火堆得乱七八糟,她就蹲在院子里,用一根木棍,一下一下地,戳地上的蚂蚁窝。嘴里骂着,骂天,骂地,骂所有的人。”
“我去的时候,她正在骂。”
“我帮她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
张月揽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那截在暮色里白得晃眼的手腕。
手腕上,有一道被木刺划破的,细细的红痕。
“斧头很沉,劈到后来,手腕都是酸的。”
钱斌的目光,落在那道红痕上。
那道细小的,鲜明的伤口,和他妹妹钱红嘴里抱怨的那些“委屈”,形成了某种尖锐的,无声的对比。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还有李家嫂子,她家的孩子才刚满月,男人也没了。”
“她就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眼睛是空的,我烧了热水,帮孩子洗了澡,那孩子在热水里,腿蹬得可欢了。”
“他不知道,他爹再也回不来了。”
张月揽说完了。
她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抱怨,甚至没有去看钱斌的反应。
她只是在陈述。
陈述她这一天,所看到的,所做过的事情。
院子里,安静极了。
只有角落里,兔子啃食白菜叶发出的,细微的“咔嚓”声。
钱斌站着,像一尊石像。
他来的时候,是带着怒气的。
他觉得自己的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被一个靠男人上位的“花瓶”给欺负了。
他要来讨个说法,要来让这个女人知道,他们钱家的人,不是好惹的。
可现在,他所有准备好的言辞,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和尘土,眼神沉静得像一口深井。
她所说的那些事,那些名字,那些画面……
王嫂的枯井,赵嫂的咒骂,李家嫂子的空洞眼神,还有那个在热水里蹬腿的,不知道自己成了孤儿的婴儿……
这些,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他送过抚恤金,他念过牺牲名单。
可那些,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个的名字,一串串的数字,一项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名字背后的重量。
那种重量,正通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口,通过她疲惫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张同志。”
钱斌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用之前那种审视和质问的目光,去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