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蒙蒙亮着,屋内还是一片黑寂,但在月光的窥视下,门前倒立的绣花鞋,乱堆在箱笼上的百迭裙和短褙子,床边踏板的抹胸,以及到处散落的耳珰、银簪——满室凌乱一览无余。
半睡半醒间,乐善只觉额间、身上都是靡湿的腻汗,一夏的酷暑在这日凌晨里就见真章,背后烘烘的呼吸,更使她热得翻来翻去。
然而一动,腰酸得她止不住要吸气,人倒是渐渐清醒了。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三年未见,昨晚折腾这一宿,他肯定累得够呛,乐善枕起手臂静静看他。男人像他这样漂亮是很少见的,薄月似的嘴唇,高鼻梁,翘起的长睫毛,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正看着她。
不知几时,他睁开了眼。
昨夜战况激烈,一夜没睡好,他大约也还在朦胧中,大手覆上她的腰,人又整个地贴了过来,带着滚烫的温度。
乐善嫌热,一脚把他踹开,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梳洗打扮。透过铜镜里她看见男人坐了起来,薄褥滑挂腰上,袒胸露臂,被她抓掉的冠早不知哪儿去了,散下来的乌发就这样随意披搭着,浑身流露出嗜欲慵懒的气韵。
乐善极力目不斜视,继续整理仪表。从前傅母就教训过她,说男人最美不得,比女人还会故作姿态。
此言诚不欺我,乐善想到昨夜痴缠,悔得咬紧了后牙。
被晾在一旁,一向养尊处优的男人脸上流露出心有不甘的神气,忍不住说:“你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
“嘘!轻点声。”乐善充耳不闻。
时辰刚好,她仔细整理冠服,推门向外望了一眼,四下安静,没人走动。她微松口气,回头叮嘱他,“等会儿你悄悄从后门走,不要给人发现了。”
直到晨光微熹,乐善束手站在仁明殿外的廊子下,心里还是只有满满的懊恼。但这会儿也不及懊恼了,殿内张皇后起了,宫人端着一件件洗漱的器具鱼贯着进去,又鱼贯着出来。
随后,女官梁内人出来了,叫她:“薛女史,皇后有召。”
乐善姓薛,单名一个好字,在光鲜显赫的家族里,她是辈分最低的小妹妹,兄姊活得各有精彩,到她了,长辈们别无厚望,只盼她好——哪怕这样一个朴素的寄望,往往也事与愿违了。在她十五岁时,伯父薛翀因修史触怒皇帝,薛氏满门牵连问罪:十四岁以上男丁皆处死,十六岁以上女眷赐自缢,余下的虽苟且偷生,也尽数流徙千里。
两年前,皇帝大赦天下,乐善得以归京,充入掖庭为奴。在日夜不停的浆衣声里,她偶然得了张皇后的赏识,被提拔为起居舍人,掌录宫妃、命妇言行。
凡是经历过庚午之变的老宫人,对她的身份都有点讳莫如深,旁人不知情,只道她深受皇后看重,一来二往也肯交好一二。
梁内人自然不例外,与她错身之时,低声提点两句。
乐善打起精神进殿。
翠掩重门,大殿里日头昏沉,张皇后刚换过了衣服,坐在重重帷幔后面,仿佛一尊佛龛,完全沐浴在暗光里。这时有小宫人端茶进来,乐善善察上意,亲自接过茶奉上。
张皇后端过茶呷一口,随手搁在一旁,问:“昨日的事,你都在场知道了?”
乐善垂首,说:“是。”
昨日永福县主六十大寿,在府里设宴。老县主年高德劭,认真论起来,连皇帝都要喊她一声堂姑,宫里自该有一番表示,因此,梁内人奉了皇后懿旨前往,嘘寒问暖,赏金赐银。乐善因掌录事,也随同而去。
偌大的陈府里,唱戏的,评弹的,杂耍的……宾客川流不息,盛况可以媲美堂会。
上了年纪的老县主,平日最喜热闹,惟有一桩心事始终放不下:早几年前皇帝初登大位,心喜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