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疼(1 / 6)

方濯自小、至少是有记忆时,就已不主动和人家睡了。他五岁上山,幼时双眼有病、流血流脓,彼时年纪又小,到底难以忍耐,最难受的时候痛得用后脑撞墙,哭,但不流眼泪,也不闹。因为那双眼睛是流不出来泪水的,倘若能淌出来点什么,只能是血和脓交汇在一起的产物,风干后黏在脸上,还得拜托回风门的师兄师姐为他清洗干净。至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病、眼睛受了什么伤,但它的作用范围极广,稍稍碰一碰面颊、或者是拍一拍他的脑袋,都会令双眼火烧一般疼。师兄师姐们为了照顾他,会每晚分一个人与他共睡,在他痛得撞墙或者是强忍着哭声、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的时候,他们能迅速地反应过来,为他打热水、浸毛巾、敷药,若还是睡不着,会请一个声音非常温柔的师姐来为他读故事,直至他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后来方濯才知道,那个温柔的女声正是当时的回风门二弟子、现在的回风门门主祁新雪。彼时她已开始主持回风门诸事,正值干劲充足的时候,每个病人被送入门内,都会被她悉心照料一番。她很关注这个被送上山来的孩子,但再如何关注,他也只是她病人之中普通的一个。在方濯的眼睛痊愈之后就离开了回风门,彼时祁新雪已经有了其他的事情要做,他们没有再见上一面。但是那些日子却成为了他回忆的起始,在他在振鹭山即将开启的快乐的日子的开头,是脓血四溢歇斯底里的疼痛。而当他后来回想起时,发现祁新雪那一只温柔而又略显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额头,会让五岁的他打一个寒颤。他依稀认为这是他后来开始会对柳轻绮产生某种奇异感情、而并没有爱上女孩儿的缘故——他失去了母亲的照拂,却在另一个女性身上得到了只是一时一刻、却足以旷日持久的安抚。他无法再对女孩子产生其他的想法,大抵起源于在记忆最初时对于“女性”的感知,这让任何的非分之想都会令他对与母亲相同性别的无数的个体、生出某种微妙的愧疚。

这愧疚并非来源于宠爱,而是源于疼。女孩儿与爱挂钩,来自于爱的安抚却与疼挂钩。那只温柔的手会抚平他的心绪,却也会带来刻骨的伤痛,这世间任何的爱都像是一把利刃,会保卫站在身后的人,也会割伤他。

而那个与他共床的人,生于这些渺远的回忆,他会下意识为其感觉到麻烦、不安。他冷,或痛、难过、失眠,均不求助别人。自己睡,一张被子,一套枕席,睡不着就睁开眼睛看天花板,哪怕是看到天明,灯花儿一串串地落,摔到地上跟只小鞭炮似的劈啪作响,他也不吭气。

后来他只在出任务的时候和别人同床睡,或是跟廖岑寒,或是跟柳轻绮。因为魏涯山太抠门,给的钱只够挤一张床的。最开始柳轻绮嫌弃他,不过后来他不了。最初方濯也害怕,但后来他也不了。

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包括感知、回忆、或者是思维……他每长大一点,看到一些别的物什,生活在水塘之中漂浮不定的水藻或者是悬挂在门楼上的一只破旧的旌旗,都可以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它会动摇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十几年后所形成的、哪怕是坚定不移的感知。

爱或不爱,恨或不恨,疼或不疼,似乎只在一息之间,但却穿梭于生命之中每一分寸渺小的回忆,反复不停地发生着变化。

在骁澜殿中时,魏涯山的话像是一丛火苗,烧灼着他的手指,并顺着手臂蔓入胸腔,紧紧握住了这一颗心脏。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于是他离开人,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打算缓一口气。可实际上,能想的东西太少,只有回忆之中无意义的重复尚在脑中,他感到茫然,似乎突然变成了聋子,又遗忘了一切,变成了一个绝望的文盲。

而当他绕过那只枯萎的葡萄藤,顺着灵台门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即将回程去自己屋里好好想想时,却突然收到唐云意的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