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大步走入。
他约莫三十岁,面容儒雅,腰间悬着一方上好的羊脂玉佩。
但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却让我浑身发冷。
它们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令人憎恶的东西。
这具身体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个男人叫沈誉,是这具身体的丈夫。沈誉本来只是苏州一个中等规模的绸缎庄的老板,娶了这具身体的原主陈莺莺后,用陈莺莺陪嫁来的部分嫁妆顺利把生意扩大,成为如今苏州第一。可是陈莺莺得知纳了六个小妾的他,还出去闝倡(1)后,就死死守住嫁妆,不肯再让沈誉染指分毫。
脑海中争吵的画面如此鲜明。
烛火摇曳的卧房里,陈莺莺声音颤抖却坚定:“这是我爹爹给我的体己,我已经拿了一半去给你做生意,怎么说都该够了。
你现在还问我要,要了去干什么?要了去耍娈童(2)和小倌(3)!”
沈誉那张儒雅的面具在那一刻碎裂。
他暴跳起身,掐着陈莺莺的脖子将她按在床上,“你以为嫁到沈家,这些东西还是你的?我管你给不给,我有的是办法弄到手……”
他说他有的是办法弄到手……他的办法是什么呢?
去年冬天,陈莺莺感染了风寒,他说给陈莺莺请了苏州最好的大夫,可陈莺莺非但没见好转,反而是病得越来越重,最后已然是卧床不起了。
从回忆中抽回身来,此刻,我喉咙里残留的灼痛感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办法就是……
在药中下毒,让陈莺莺慢性中毒,以此来谋杀陈莺莺。
“娘子总算醒了。”沈誉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他在床沿坐下,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为夫担心得很。”
我强忍着躲开的冲动。
真恶心,我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恨意。
“官人……”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
沈誉手里端着一碗药:“大夫新配的药,娘子趁热喝了吧。”
碗中药黑如墨汁。
“官人……”我虚弱地抬手,假装失手将药打翻在被褥上,“我……想先更衣。”
沈誉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也好。晚些我让厨房熬些粥来。你喝了粥再喝药。你醒来就好,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他转身离去,丫鬟过来帮我收拾被褥。
被药汁浸湿的褥子上,几点暗红赫然在目。
那是陈莺莺咳出的血。
真没想到,我竟然穿越成了苏州府志中记载的“妒妇”陈莺莺。
这个被污为“妒妇”、“善妒”、“羞愤成疾”的恶毒女人,竟然是一个被丈夫谋财害命的可怜人。
她在史书上留下的竟是这样肮脏的污名。
喉咙的灼痛突然变得尖锐,仿佛原主陈莺莺的冤魂正在我体内呐喊。
我能感受到她残存的意识在幽幽地哭泣。
那些被扭曲的真相,被篡改的历史,被泼在女性身上的脏水,四百年来从未干涸。
现在我成了她,而她成了我。
一个证据确凿却被学术霸权否认论点的女人,一个清白无辜却被文字霸权污蔑成“妒妇”的女人,我们的灵魂在这个荒谬的时刻达成了共鸣。
我回想起沈誉坐在床边时,脸上挂着的虚伪关切。
多么讽刺啊。我在现代为《银屏春》的女性作者身份据理力争时,那些教授们看我的眼神中的蔑视,和此刻沈誉眼中的算计,如出一辙的可怕。
陈莺莺,你放心,既然命运让我成为你,我就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那些泼在我们身上的脏水,我要一滴一滴地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