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兄弟相继,继先帝之后,郭禧坐天下八月,未满年,便腾出位子,出诏书禅让与了六王郭显。
这是一次再温和不过的朝堂震荡,温和到朝野并未为此多流一滴血。百姓们日落归家,月出闭户;转过天来,各自开始忙碌一整日的营生时,上头已换了天子。
应怜并不意外,每每想来却仍是为此吃惊,想起郭显那张平静俊秀的面容,又想到了他如何入宁德军、如何从寂寂无名到立稳根基,又如何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这一支草莽的
骁勇,只觉如隔云雾,始终瞧不真切。
“单将军呢?他甘心将权柄拱手让人?”她问。
宗契赶了一辆新车——拉车的枣红马对自己从战马沦落为脚力的现状感到委屈,不时喷一喷响鼻,拧拧巴巴地向前走——道:“他并不是为一己之私、便执意动干戈之人。”
应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郭显之所以这样轻易便得了天下,正因为他姓郭。闹来闹去,不过是郭氏自家的争斗。若换了单将军,朝臣未必肯服。”
宗契深以为然。
一则单铮的兵众毕竟有限,二则他出身草莽,远非郭氏血统,想要取这天下,必得与郭显决裂。到那时干戈再起,也不知这血是否要染厚三尺。
“单将军是个十分得军心的雄主。”应怜叹了口气,掀着车帘,越过他宽阔的肩头,望车前的一条碎石嶙峋的牙道,“只盼郭显心胸当真如他所表现得那般宽厚,能容得下他吧。”
马车徐徐向前,前方漫漫千里,是战事平定后的江宁。
一个月后,二人渡江南来。
渡江的路颇是迂回,只因前一番攻守,渡口毁去了好些,久久也不及重修。也非是守军惫懒,而是附近州县城墙屋舍都在紧锣密鼓地修缮重建,人手很是紧缺。
直到上游至真州,他们才得渡人载车的渡口过江,此时去江宁,反得回西而去。
途中宗契偶逢各路修整的宁德军,有小校报说,守城的吴先生已携将领们的家眷动身前往洛京,如今江宁城中恐怕只剩了不愿走的一些军民。
沿着牙道,又到了上元县。城中各处也在修整,宁德军的身影无处不在,倒是一派百废待兴的繁忙景象。
那牙道因千军万马踩过,已失了旧样,尤其破烂不堪。应怜一路来被颠得浑身骨头缝都酸,因急着去接萍儿,又不似前年游山玩水般轻松,直是有些吃不消;入城后,索性下车,与宗契慢慢地一路走。
四面是叮叮咚咚的凿石声,又有拉倒焦黑残破的木梁墙垣的噼啪声,人们在一座废墟之上重建家园,奔走忙碌,四面交谈。应怜一边走一边瞧,唏嘘的景象看多了,便也习惯了。
忽又有人先瞧见了他们,从一座才起了骨架的桥头奔下来,拨开人群,欢快地叫着跑到近前。
“高僧!柳……应娘子!”他高叫,脸上沾了灰土,眼里却迸出兴奋的光彩。
应怜见他穿了一身像不像样的衷甲,甲片鱼鳞似的密排,在布衣下互相碰撞,很有个威严的架势,一时未认出来,直到宗契出声,“小乙,你如何这副模样?”
一旁有随从递来手巾,小乙擦了把脸。应怜瞧他五官样貌,这才回忆起来,这是从前江宁时,看守宗契宅院的家人。
小乙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挥走瞧热闹的兵士,牵了宗契的马,与他们慢慢穿过城,道:“官兵撤走,他们烧毁了许多房屋城墙,到处都在修。这不是人手不够么,我便也来,沾高僧的光,如今也算得一个校尉了。怎样?这身甲足不足够威风?”
“威风。”宗契笑道。
他便又问了些江宁中事。小乙晓得他们此来意图,便也道吴览前日里已离开,带了不少人,当中或否有萍儿,他却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