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河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小医生终于睡着了,花了一个小时二十六分钟。他睡得挺沉,又很痛苦,肩膀紧巴巴地勾在一起,像是怕冷。
傅云河挪过去一点,胸膛贴着窄小的脊背,把单薄的身躯揽在怀里。那几根半拢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五分钟以后,怀里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
还真是体寒。
这样脆弱,一捏就折,一摔就碎。
七岁的傅云河提出要带小豹子回家,叔叔当即把“马戏团”的管理人训斥了一顿,然后笑着跟他说,这只不好,营养不良养不活,我们换一只活泼强壮的。但小少爷认准了,怎么劝也不肯松口。
小豹子太小了,还不足两个月大,看起来和家猫没什么两样。爪子都被剪平磨圆了,捧起来也不挣扎,好久才眨一下眼。
他观察它。
它好轻,又好软,粗糙的毛发夹着黑黄两色。内眼角连着的黑线像两道干涸的泪,一直挂到向下耷拉着的嘴角。他把它放到地上,故意摆成肚皮朝上的姿势,小东西竟没有翻身的力气,隔了很久,向上虚晃了一爪子,尖锐地叫了一声。
他在那一刻决定,要把它养成一只野兽。
他把肉扔给它,但它一动不动,管家告诉他要捣碎。脱离母乳的小豹子在第三天才肯接纳他的好意,竟然真的就此精神起来。过了几个礼拜,四肢能够直立,吃肉也开始撕咬。
它的眼神变得黑亮,从笼子向外看的眼神像在盯着什么猎物。
傅云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想叫傅云祁来看,去问管家,才知道他还得在训练营住上一个礼拜。
他干过最蠢的事是在深更半夜给笼子里的小东西拉小提琴。
他一向不能明白琴谱上标注的感情基调,那天晚上他明白了。原本聒噪的短音在月色下变得轻快,每一小节都在发光,朦胧的月光照亮四根坚硬结实的弦。
那天晚上,小豹子从角落站起身来,第一次发出了野兽该有的吼叫。
他拉了很久,直到月亮高悬在天际正中,父亲亲自下楼把他揪回房里。他手心里的琴弓在晦暗的夜里发潮,空气里杂糅着汗水和松香的味道。他那时不怕父亲的教训和第二天的惩罚,他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满含喜悦的孤独,而这足以抵消一切。
彼时这种想法有多坚定,一个月后的疼就有多撕心。
那只颤巍巍抬起来的爪子不是在求救。
尖锐的利爪在他手臂上划出细长的血痕,竭力张开的獠牙直对他的咽喉。是他非要放它出笼,它出来了,如他所愿,成了一只真正的野兽。
傅云河怔在原地,茫然大于恐惧,空气里破开一声巨大的枪鸣。
日后无数个午夜,他能看见那条短短的尾巴和明亮的眼睛,不曾见到血。他手心还有隔着笼子抚摸到的毛发质感,有那一串嶙峋尖细的骨骼,有它熟睡时微弱的起伏和躯体的热度他那时有的一切,都和现在的很像。
他抱着怀里的人,胳膊揽着他的腰,鼻尖贴向柔软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