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腊月二十六放了工,除了早晨出去扫街,除了拉屎撒尿,他便再不出屋。就那么不分晨昏地躺着,睡一会醒一会,醒一会再睡一会。
除夕夜,大脚老汉的喊声曾惊醒了他。远远近近的牛叫他也听见了,但他不相信铁牛会叫。这些年因为老汉长年不干活,他也有些烦他,认为老汉听见铁牛叫纯粹是耳朵出了毛病。待老汉在院中折腾一番之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就这么睡到大年初五的晚上,从没进过小西屋的羊丫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兴奋无比地大声道:“小舅小舅!地主富农要摘帽啦!”宁可玉抬起头问:“摘什么帽?”羊丫说:“中央下文件了,从今往后,把地主富农跟贫农中农一样看待!”
宁可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脚老汉大约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此刻正在院子里用先哲一般的口气说:“我说是铁牛叫了嘛!我说是要出大事了嘛!这不是?这不是?……”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传达到天牛庙村之后,反应最为强烈的就是贫协主任腻味老汉。那天下午他正在老书记封铁头那儿汇报地富分子在春节期间的表现情况,郭自卫到公社开会回来了。郭自卫拿出一份文件,说了给地主富农摘帽的事,天牛庙的两个老共产党员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腻味立即指着文件说:“不对头!不对头!这文件肯定是假造的!”郭自卫将那份红头文件做一展示,说:“中央文件谁敢假造?”老铁头说:“自卫,你念一遍听听。”听完,这位老书记便低下头去久久没有说话。只有腻味在一边拍着大腿直叫:“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怎么能给他们摘帽呢?一摘帽他们还不张狂啦?”他催着老书记说,“你表态!你说怎么办!”老铁头缓缓点头道:“中央已经说话了,咱能不办?”腻味更加着急,他打着转转道:“这是什么事!抓纲治国抓纲治国,纲都不要了,还抓个鸡巴槌子!”
老铁头没管他,他把儿子封合作喊来,与两位支部书记商量怎样在天牛庙村落实这事。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就传达到全体党员,明天晚上传达到全体社员,然后就按公社的要求,研究上报需要摘帽的地富名单。
商量完这些,老铁头对腻味说:“以后,不能再叫他们扫街了。”
腻味把脖子一梗:“街还得扫!他们就是不叫地主富农,叫社员了也得扫街,社员扫街是应该的!”
老铁头说:“不行,不能再那么办了。”
腻味说:“那么村里的卫生咋办?”
老铁头说:“以后再另想办法吧。”
当晚的党员会腻味没有参加。这是他入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参加党的会议。但他在家里也没法安宁,心里像掖了一把乱草,焦焦躁躁老想打谁骂谁。老婆金柳哄着住在她家的小外孙女玩耍,偶尔一笑,他便厉声骂:“你看你听说摘帽恣的!可惜你爹早死了,不能再活过来日你了!”把老婆气得抱着外孙女去了街上。三闺女小米到堂屋里找针线补裤子也挨了他的臭骂:“乱翻腾什么,滚你娘的!”小米却不怕他,柳眉倒竖大声吼:“死你个老东西!”老汉奔过来要揍她,小米却一下子跳到门外的黑暗里不见了。
随后,腻味老汉就坐在那里想远远近近的事。他想起1947年他主持定全村人家的成分,地主、富农,一户户划定,谁让划到这两类里头谁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一些中不溜的户,定高定低没个准儿,全凭他一句话,说你是富农就是富农,说你是中农就是中农。他清楚地记得,费文之和费文水两户的地相差不多,可是费文之这个东西性子太硬,瞧不起他腻味,不买他的账,他就给费文之定了个富农;费文水呢,将事瞅得开,叫咋着就咋着,那么就定了个中农。如今费文水是四世同堂,而费文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