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夜的沉沉黑暗中,铁牛正卧在那里。这时的它却一声不响了。听听村中,那一片牛叫还在继续。大脚老汉蹲到它跟前把纸点着了,就着那朵跳跳跃跃的火,他瞅着铁牛在心里发问:刚才是你叫的吧?

这问刚一发出,老汉忽觉心里一动,似乎是铁牛在回答他:是,是我叫的。

老汉又问:你为什么叫?

然而他没等得到铁牛的回答。他又在心里连问两遍,心里还是虚虚地没有答案来填充。老汉便不再问了,随后怀着无比的敬畏,跪倒在地认真地叩了三个头。

这时,牛叫声已不单是天牛庙有了,好像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有牛叫,除夕夜的广阔原野开始骚动不安。

许多年来,宁可玉一直认为自已早已死了,是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的。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冬天。腻味再度掌上大权,当了天牛庙村的“文革委员会”主任。与外村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样,他没认真去斗当权派,只把封铁头踢到一边就算了。腻味干的,主要是除“四旧”和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除四旧的第一个行动是到村前砸土地庙。他领着一帮年轻的红卫兵扛着镢头赳赳而去,劈哩啪啦一阵子,就把土地老爷洗心革面才换来的青瓦小庙给放平了。只是在刨墙根时,从里面清出三大盘约十多根蛇,稍稍给了红卫兵们一点惊吓。这一行动结束,便是从各家清理“四旧”。宁、费、封几姓家谱清出来了,一些人家藏的字画与书籍清出来了,连一些妇女藏的银首饰也清出来了。也就是在这次行动中,绣绣年轻时戴过的那个玉佩也让人记起,让人勒令交了出去。这些“四旧”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暴露的,腻味便组织了一次游行展览:牵出几头老母驴,让它们身披写满各姓谱系的白布,驮上两篮旧书旧画,再在头上别着银首饰,蹄子上戴着银手镯。母驴们经过这么打扮也不害羞,在人丛里和口号声哄笑声中怡然前行走得像大家闺秀。游行结束,在村前铁牛旁边将能烧的堆起来一火焚之,不能烧的就拿回村里放着。

这些除得差不多了,红卫兵意犹未尽,便寻找新的目标。有人提出,学校里那两个来自青岛出身资本家的夫妻老师有“四旧”之一的旧习惯:他们不像当地贫下中农那样夫妻分作两头睡觉,而是每天都睡在一头。这事,不光有人看见过,而且他们白天把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就是铁的证明。于是红卫兵就杀往学校,扫除资本家老师的旧习惯。为了惩罚他们,红卫兵把床抬出来,非让这两口子当众表演不可。两口子畏于红卫兵的强大声势,只好上床并肩躺下。不过他们这么一躺,大家都觉得太刺激,忍不住浮想联翩。有的小青年便嬉笑着叫:“压摞呀!压摞呀!人压人呀,不算欺负人呀!要想增加人呀,还得人压人呀!”这么一叫,两口子就抱在一起哭了。腻味主任觉得小青年这么吆喝不好,干扰革命大方向,便宣布了这些行动的结束。

对四类分子的斗争也在步步深入。宁可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挨斗的。开了两次会,被斗对象只有七八个,腻味觉得不够劲,便将斗争范围扩大,选了三个地富子弟,其中包括宁可玉。同时,还选了两个“流氓成性”的坏分子。这两个狗东西家中有老婆还不满足,还与别的女人弄景景,不斗他们一家伙也实在不行。这样再开会被斗对象就多了,在台前一站一大溜,让红卫兵们很来情绪。每逢批斗,红卫兵都要给这些人戴上“驴x帽子”,因为他们在公社和县城看过游行和批斗,那些被斗对象都戴一种又粗又长近似叫驴的胯间物的纸帽子,便给这纸帽起了个别致名称。不过,他们制作起来充分发挥了艺术才能,将其做得更加相似。宁可玉等人就经常戴着“驴x帽子”挨斗。先是弯腰低头认罪,然后就是“休息”。这种“休息”最吃不消:红卫兵将一把用秫秸扎起用纸糊起的“凳子”放到他们的腚下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