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不具名的恩人,停在十步之外,垂袖低头,看一跪坐的女孩手握推刀与长钉,慢慢雕琢着一握半湿的圆陶。
陶土呈灰白色,凿下的废屑与其他用料混杂乱堆,发出淡淡磷光。小粮亦往前观看,忽觉得眼熟:那陶土被工匠女孩刻出两个眉弯与合拢的小手,竟是救生塔里环绕满壁的人俑模样。
当她抬头细看工匠女孩的样貌,方后知后觉:这女孩生一头的白发,面容也是白而少血色,两眼微闭,仅是凭指触与耳辨在雕琢人俑,恐怕是个半盲之人。
这白发盲女也是一付淡然语气:“大姐,你带了个什么人进来?”
恩人看一眼小粮,道:“一个从崖上掉下来的人。生人。”
小粮见状,局促一笑:“我不慎坠崖,是这位剑仙救了我。鄙人小粮,小人的小,粮草的粮,想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客气。”盲女一面应答,手上雕刻的动作未停,拇指抹去凿出的废屑,“小女是坛山万了义四女,万水云。我身边这位……是我相识,你可称她无烬。无有之无,余烬之烬。小女眼睛不好,就不起身与小粮你见礼了。”
小粮口上客气,目光仍在打量这洞窟构造,发觉无与万两人身后,有一如倒卧大鸭蛋形状的漆黑造物。
无烬知她贼头贼脑地在偷看,便道:“这是葫芦窑。”
万水云随即接口:“葫芦窑是给信众烧制放在塔里的寄身的,有时也烧些碗具。坛山除去替人看病,还会为信众念持祈福,就是将小人俑放在救生塔里,视作其人的寄身。小女手上,就是在修整将要入窑的一批。”
空气中仍残存着大量柴伙烧尽后的碳屑气味。窑旁确实散落着数十个裂为两半的模具,但几乎与生人差不多大小,看得出俱为两掌在胸口合十的善徒模样,如同从面中以刀剖开的牲品。把填实的泥胚掏出来后,内里只是空腔。模壳内凹陷的五官,分为两裂、线条简陋的双眼,显出一种冷峻且漠然的凝视感。
小粮眼看着无烬缓步走到人形模具间。她白袍脏污,人又瘦削得有种病态,简直像是其中一具忽然感受灵气,站了起来。
“原来塔中人俑与山外贩卖的碗碟,都是出于此处。”小粮将目光转回万水云双手,笑着攀谈道,“我还从未亲眼见过人烧窑,这土的质地也奇特,竟本身是发白的。”
万水云淡笑:“小姐真细致。这土是掺了些猪骨粉,烧出成品,质地便更细腻,也易上色。”
小粮点头道:“如此良工苦心,佩服,佩服……小粮却还有一问。”
无烬斜瞥她一眼。丝丝寒意。
万水云并不介怀,道:“小姐请问吧。”
“既然人俑要放入救生塔中,而烧好的陶土轻脆怕碰,若托着几十个人俑从外头绝壁向上攀援,恐怕八个脚的蜈蚣来了也要摔打一半。”
她凑趣道,目光扬起,对住无烬扫来的冰冷视线。
“不知是否也就意味着,山体内有向上通路,可回到救生塔中?”
无烬眼睫缓动,从眼尾看她:“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回到地上。”小粮睁大双眼,也不知这样幽暗的环境里能否表达出自己的真诚,“小粮的亲朋好友还在莲堂外等守着我比武夺魁。我好名声面子,就怕这一消失,就被人以为是临阵脱逃,岂不羞杀。”
无烬阖目,像是对她的天真感到烦厌:“你既是会武之人,为何深夜落崖。”
“这个……”小粮因盗获罪,于德行有亏,只能又抱着拳讪笑解释,“我吃了酒,想进救生塔一观坛山人俑的工艺,却与万堂主的女儿们起了点争执,她们家老二就把我扔下山来了……万四小姐,我绝不是说你的姐姐们脾气坏,肯定是我哪里话说得不对,惹她们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