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冯玉如,从少女脱胎成女人。

没了少女时期含混的面部线条,潜能开发出来,比以往更懂过日子,姆妈要是还在世,也会被她如今的厉害劲吓一跳。

“没事的。”

她不能明说自己去找阿德,于是说,“去趟罐头厂。”

自从阿德出事,小夫妻俩搬到岛外,方便他每天走读,劳动。

玉如拨动心里的小算盘,想尽办法,在岛外找了处便宜又不错的新住所。整条巷子走进去基本是平房和低矮的木房,又因为是南向的,很通透,夏天不觉得热。

如果不是台风天,如果不下雨,天井必然支竹竿,晒家家户户的被褥、衣裤、孩子尿布片。

白天男人不在家,到晚上,陆续回来。

一个两个,头上顶着一窝黑云似的蚊子,浑身汗味。

热热闹闹地回来。

整天下来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领,泛劳动人民的黄,男人们头油气味浓重,穿被汗碱和肥皂侵薄,洗到褪色,还会继续褪色下去,最终归宿是剪成片,留着做补丁的衬衫。

这中间,并不包括郑路德。

他犯了思想错误,需要被观察。

回家时间不一定。

有时早,有时晚,早的少,晚的多。

夫妻在这时候通常是一体的。

荣或辱,按两份算。

冯玉如之所以还能是冯玉如,四处吃得开,阿德也能少吃些苦,得益于她下了不少功夫,费了不少脑筋。烈士父亲以及插队内蒙的哥哥,一死一生,在这种时候帮不上忙。

她得靠自己。

几个月前,在岛上,那天,天黑尽了,黑成大锅底的时候,阿德才到家。

人回来,魂没回来,两眼空枉地张着,傻傻看向某个虚空,一直到九点钟,才开口说话。

“……玉如,我犯错了。”

玉如那双美目忽闪,会意了:“你等我一下。”

她进到厨房,很快抄刀出来,刀刃闪烁明晃晃的光,让他站起来。原本魂飞天外的郑路德当即知道她在哪个层面,又是怎么把自己误会的,实在哭笑不得。

“不是这种错误!”

“别,真不是!”

双手抓住她,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

人动一动,果然好上许多,原本阴云密布的心情,因为妻子清丽的脸庞,充满生气的凝望,暂时获救,连误会都误会得这样可爱,要跟他动刀子。

顶上灯丝不时滋滋两声。

玉如在灯下听。

听他开篇总结,提纲挈领地说,玉如,我对不起你。

听着听着,她听明白了。

明白丈夫是怎么犯的错,犯了什么错。

男人对不起女人的方式通常有那么几种,如果是这种对不起,玉如很不当回事,她受得住。

她和他,反正还是两条小舢板,大风大浪照样过。

那天晚上,郑路德睡下后,玉如摸到厨房,做贼似的,从倒扣的碗垛里摘下一口碗,给自己倒上满满一大碗白酒,咕嘟咕嘟,几口闷下,闷个干净。

用火辣辣的白酒做燃料,驱动自己。

燃烧自己。

把内心深处,那些夜深人静才敢显灵的后怕,一起烧成灰。

她不能怕,别急,千万别急。

玉如再清楚不过,丈夫的事,从根性上,可以说是桩天大的大事。

他评点了不该他评点的诗集。

写在纸面上,这句略显平淡,那句格律不佳,不如我认为最好的两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这份祸根,是他 66 年埋下的伏笔。